因為自然條件相當惡劣,農民也無法精耕細作,以趙立德的身份對屯田墾荒之事並不陌生,他一眼看去就知道農田是以拋灑為主,種子出苗相當稀疏,且水利灌溉不足……這種地方想努力精耕也很難辦到,因為沒有植被,無法儲水,水土流失相當嚴重,河流水流不足,地下水枯竭,想打井也難辦到。
張瀚在晉北所行的打井灌溉積肥增產等諸多舉措,在陝北是斷然不可行的,完全不具備最基本的條件。
這樣的地理環境其實已經是沒救了,就算幾百年後科技發達,陝北的山溝裡一樣窮困,低於國家的平均水平,甚至缺水的地方,一遇旱季,需要趕著毛驢走幾十裡地去打水,困窘異常。
趙立德在陝北行走數日,經行數個縣城和幾十個鄉鎮,所見無不是窮苦異常,百姓皆面有饑色,駐軍亦是窮苦異常,甚至都是灰頭土臉,因為缺水,很多人和蒙古人一樣,經年不能洗浴……
眼看成群結隊的乞丐流民,趙立德只能搖頭感慨:“所謂草木盡,人相食。”
及至白水縣境附近,趙立德由衷的道:“此地真是叫人難以想象的貧苦。若非朝廷養活,恐怕憑借地利,數百萬人都要凍餓而死。”
陝北能成為明末農民大起義的策源地並非由來無因,原本就是地理環境極差的地方,加上明末小冰期肆虐,天時不正,冬季酷寒,春夏乾旱,百姓已經處於凍餓而死的邊緣。
一個情報員也道:“這裡真的不能隨意點火,這就是一個大柴堆啊。”
趙立德搖頭不語,軍情司的任務是給九邊幾個鎮添亂,一旦農民起事,瞬間就能嘯聚數千人,可沿途所見,真的是處處饑荒,百姓俱是眼中有怒氣,朝廷的遼餉確實未在陝北征收,也時有賑濟,可是真的杯水車薪,人們忍耐的時間太久,饑餓太久,已經到了無可忍受的地步了……
這樣的地方,投之以火,真的能如軍情司想象的那樣只是小規模的叛亂,而不至於引發燎原大火?
趙立德沒有把握,身為大明錦衣衛世家出身,就算現在忠於和記,也知道大明根本不是對手,但眼看境內饑民如此,人人都願起而造反,這樣的情形,也是令人見而心酸哪。
到白水縣境,感覺饑荒更重,而村落集鎮間也到處有人在燃燒艾草,後問當地土著得知,原來春季以來到處都有人感染疫病,死者眾多……
其情形也果然是如此,白水縣內很多村落已經死了大半人,剩下的不敢在村中居住,四處逃散,趙立德等人經過幾個荒村,村中伏屍遍地,屍體無人敢去收撿,時間久了發出惡臭,離近看了,幾乎不類人間。
趙立德等人中有隨行軍醫,當下叫各人做好防備,口罩是一定要戴的,最好不與疫病人群打交道,然而這卻是辦不到的事,入白水縣的第二天晚上,在一處山村之內,王二與種光道等人相約而至。
王二等人卻不是空身前來,各人身上都是鼓鼓囊囊,顯是帶了兵刃藏身,且人多勢眾,一下子來了二十多人,而趙立德等人不過寥寥數人。
“刀取出來,扔在地上。”一個軍情人員喝令道:“就王二和頭領進來,別的人留在外面。”
一群人都是當地的喇唬和杆子,面色凶狠獰厲,在軍情人員的喝斥下眾人面露遲疑之色。
王二和身邊幾個頭目對視一眼,見房舍四周只有三四個人影,眾人稍稍放心,王二點了點頭,各人將藏在身內的兵器取出丟下,王二身邊一個漢子說道:“你們在外好生戒備。”
眾人會意,紛紛答應著,四處散開。
這是一個荒棄的村落,軍情司選的是村西頭的一座孤單的院子,不必害怕疫病傳染,四周枯草很高,樹木和草從已經冒出綠意,但在晚間的星光下也看不出什麽來,由於人多半流亡逃散,當然也不曾聽到狗吠聲,四野寂寂,了無人蹤。
王二向領路的軍情人員一拱手,態度倒是不卑不亢。
軍情人員點一下頭,態度既不冷漠也不親熱,隻道:“跟上,趙大人在房間裡等你。”
王二道:“趙大人是楊大人派來的大官?”
軍情人員不答,隻擺了擺手,王二等人無奈,隻得跟著進來。
“見過趙先生。”王二是三十來歲的壯實漢子,身材高壯,滿臉的絡腮胡須,兩眼中時不時的顯露凶光,其身量長大,行止彪悍,透露出一股普通農人沒有的強悍氣息。
趙立德微微點頭,怪不得軍情司在白水縣輕易就找到這顆暗子……聽說還是張大人提供的人名,這件事又相當怪異,不過大家都是已經習慣了。
“王二,種光道,大事可發動否?”
“可!”王二對趙立德這樣的大人物也只是拱手一禮,顯示出強悍的自尊和自信。這樣的人,很難屈居人下,也相當的難以馴服。
確實是如此,在天啟七年敢造反的人絕對是悍不畏死的強梁之徒,要知道落草為匪官府不分深究,反正搶掠的是百姓,連富家大戶土匪都動不了,所以官府對土匪並不如何著緊,不僅陝北多土匪,晉北也多土匪,當然晉北的土匪被和記剿殺一空,和記商團軍初立之時,就是拿剿匪來練兵。
山東多響馬,河南多山匪,陝北也不例外。
王朝末年,民氣多怨,天下沸騰,地方治安根本強求不得。而江南人和京師百官眼中的太平盛世,其實在萬歷天啟年間就已經明顯有亡國的征兆。
而起兵造反,則必定會引起官府的注意,重兵剿殺不在話下,一旦失敗,則必定被殺,甚至凌遲處死……
王二咬著牙接著道:“到處都是整村整村的死人,地裡眼看又收不了幾擔糧,衙門裡卻是催科的厲害,田賦,徭役,一樣也免不得,反比每年要加多不少……”
現在已經是春荒,眼看再過一兩個月就要催收稅賦,一年兩季,一次夏稅一次秋稅,都是百姓頭上免不得的負擔。
按大明的田賦,原本百姓可以輕松完糧納稅,可是經不住層層的盤剝和壓榨。由於逃亡人多,死人很多,收成也差,很多士紳生員階層的田主把負擔轉嫁到自耕農和佃農頭上,人們的負擔普遍加重,加上天災疫病肆虐,陝北百姓,確實是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
種光道則道:“未知和記方面,能給在下等人多大的支持?”
趙立德森然道:“我們不來,你們就能忍下去了?”
王二道:“無法再忍,再忍,命都沒有了。”
“那就結了。”趙立德道:“你們要能自立,我們才能幫你們。要我們幫,你們要拿出誠意來給我們看。”
王二心頭有些發慌,他不管怎樣就是一個普通百姓,只是擅武藝,有膽魄,在鄉裡得人望……明末起事的農民軍領袖多半都是這樣的人,要能打,要仗義疏財,或是大宗族出身,或是邊軍出身,總之在鄉間有些人望,否則這些人在起事之初無法嘯聚百姓跟隨……只是在未起之時,朝廷綱紀沉甸甸的壓在這些人的心上,不是逼到要命之時,這些人也是不會奮起抗爭,行破釜沉舟之舉。
“從來聽說買賣是兩邊都有誠意,一邊給錢,一邊給貨。”種光道大為不滿,此人是王二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也是有名的喇唬,他堅持不下定錢不出力……
王二小心翼翼的挪動了一下屁股,趙立德坐中間,兩個軍情人員站在房間左右兩側,一個站門口,外頭還有兩三人,人數不多,但趙立德給他相當大的壓力感。這個軍情司的官員坐在暗處,看不清楚,但口齒清楚,言語得力,而且全身散發著一股陰狠氣,另外還有一股大人物才有的氣息。
這一群白水縣的豪強不是沒有見識的鄉民,他們見過世家大戶的豪紳,也和縣裡的官吏打過交道, 要論氣質,趙立德恐怕比這些人都要強過百倍,根本無法相比。
種光道和另外兩人則坐在王二的左右兩側,他們的心思比王二要粗放很多,三人大咧咧的坐在椅子正中,種光道還將腳翹起來,一臉拿捏的神色。
和記在各處都布有暗子,但約期未至,也沒有運來大量的錢糧好處,他們倉促間舉事肯定有困難,和記不給支持的話確實有相當的困難。
看到王二有些不安,種光道不停的向王二使著眼色,他們來此之前就商量好了,和記既然急著叫他們起事,定是有所需求,既然這樣,當然要敲更多的好處。
至於各人和軍情人員接觸之初的效忠之語,不妨當成放屁,放過了也就算了。
種光道等人如此不恭,趙立德反而笑起來。
他身體向前傾了傾,對王二問道:“王二你是否也是一樣的說法?”
王二有些不安,他感覺對面的人不是好相與的,軍情司的人都有一股陰狠氣,王二等人現在只是豪強和喇唬,距離他們造反起兵後的氣息相差很遠。起兵之後,王二曾經一次屠了幾十個村子過萬人,這樣才能裹挾更多的人一起造反,此時的他手裡一條人命也沒有,怎麽能與趙立德這樣的人在氣息上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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