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槐繞室徘徊,他既不能如盧象升那樣斷然拒絕,也不能如馮嘉會那樣置身事外,他推托不得,又知道和記果然沒有想象的那麽好對付……推托不敢,暴起發難也是不敢,可是將這個盛氣出京,視大同官吏將領為廢物的清流禦史給愁壞了,這短短時間,怕是頭上的白發都要多出幾根出來。
及至起更前後,出門辦事的兩個內丁才回來求見。
“怎麽這麽久?”王汝槐皺眉道:“十二,十六,你們辦事越來越拖遝了。”
“老爺容稟。”內丁王十二一臉憂色,拱手道:“非是小的們辦事不力,實在是在此之前找不到王七,後來才知道他跑去守門千總那裡去了……”
“這該死的東西。”王汝槐一聽就知道了,王七必定是跑到守門千總那裡勒索,可能多找幾個武官一起敲竹杠,他的內丁,這些事可是都沒少做,王汝槐再清楚不過。只是巡按養內丁,錢糧有限,更沒有田畝賜給內丁,只能叫這些家夥四處敲詐,不管是官吏將領還是富戶,只要給好處就行,也算是替他王汝槐養兵,不料當此緊要關頭,王七還是不忘給自己找好處,也不怪王汝槐罵他該死。
“這混帳東西現在回來沒有?”
“沒有。”王十二咽口唾沫,說道:“眾將擺了席面請王七,眾人喝酒時王七開始大吹牛皮,說是朝廷對老爺甚是倚重。最近要有大事發生……有人問他是何大事,王七不語,但指指新平堡方向。”
“該死,該死。”王汝槐眼前發黑,要是王七在這裡,他怕不是要把桌上的鎮紙拿起來砸死那狗才……可惜人不在。
“接下來眾人湊銀子送給王七,後來席散了,王七自家說騎馬回府,各人都不以為有什麽,王七身高力壯,穿著綿甲和帶著腰刀,一般人哪敢去惹他……”
“結果人不見了!”另一個內丁攤手,說道:“我等找了半天,城中王七所有宿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著這人的下落。”
王汝槐心亂如麻,他感覺這事沒有那麽湊巧,可是就此斷定王七被和記的人給抓走了,似乎也是缺乏證據……
正不得要領間,外間傳來嘈雜叫聲,王汝槐心一跳,趕緊和兩個內丁一起往前院跑。
“老爺,是王七,是王七!”
幾個內丁叫喊著,更多的人抽刀站在門前,都是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樣子。王汝槐走近一看才知道說話的人隻把話說了半截,是王七不假,可是只有王七的腦袋……整個頭被斬了下來,脖脛處血肉模糊,兩眼還睜的老大,眼中似有無盡的恐懼和害怕……當然現在王七不需要害怕了,世間已經無有再叫他害怕的事情。
整顆頭顱就這麽血淋淋的呈現在王汝槐面前,早晨這個人還帶著最新的消息從京城趕到陽和,那時候王汝槐還躊躇滿志,先見總督,再見陽和道,然後派人飛馳趕路告知大同巡撫和總兵,再知會張家口鎮將周遇吉,還有宣府巡撫傅宗龍,各方約期一起動手,派幾千精銳抓捕張瀚,邊境上嚴加防范,新鑄成的紅夷大炮放在宣鎮各鎮的要緊關隘……
當時的王汝槐智珠在握,可謂信心十足。
結果到了晚間,一切都顛倒了過來,現在他不僅不敢擅自約定出兵,連出家門口一步都不敢了。
自己的心腹內丁就這麽被人殺掉了,砍了腦袋扔進院子裡來。
這含意太明顯了,如果王汝槐敢如他的內丁這樣胡說八道,亂說亂動,下場又能比這內丁強出多少?
眼前的這些內丁已經普遍的在退縮和害怕了……
“老爺。”王十二提著燈籠,眼前看的清楚,突然說道:“王七的嘴巴都被縫上了!”
王汝槐一看,果真如此,王七的嘴巴被人用針線縫的結實,線是用粗線,上下嘴唇都被縫的很緊,看起來相當的明顯……
“這是告誡我等不要胡說八道啊。”
“此後要小心說話了。”
眾內丁顧不得王汝槐還在場,互相間就已經告誡起來。
這一次的事情,對王汝槐內丁的打擊看來相當沉重,此前志驕志滿,在城中橫衝直撞的內丁們已經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幫人,如果強勢的話可以為暴徒,明軍中殺良冒功之輩多半就由此類人構成。而一旦已方失勢,拔腿先逃的也是這一類人。戚繼光練兵,最討厭這樣的人,所以寧願重選礦工為兵重新來練,也不要軍中的這一類的老油子。他們打散了練還有可救之處,如果聚集在一起,負能量爆棚,可謂無藥可醫。
王汝槐聽的氣悶,今天一天的事都如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晃動起來,他這樣的清流官員,講究養生,養移體居移氣,一天奔波行走,原本就很疲憊,加上精神受創極重,壓力極大,這一回又是血淋淋的人頭在眼前,加上為內丁所氣,當下眼前一黑,竟是暈倒了過去。
“老爺,老爺?”
一群內丁沒頭蒼蠅一般,開始圍著王汝槐叫喊起來。
……
趙立德在接命之後沒有立赴陝北,而是先至陽和,親眼看到楊秋混在一群軍情司人員之中,假充小販,將堂堂大明巡按嚇的面如白紙。
再下來是楊秋帶人捕了王七,刑訊之後問明實情,當下令人一刀宰了,縫了嘴唇擲回巡按居所。
這一下可謂解氣之極,天明之後才傳開消息,巡按居所昨晚遇警,亂了半晚上,後來巡按暈倒,府中大亂,內丁四出尋醫,由於陽和衛城是重要城池,是總督駐地,城中衙門眾多,官吏眾多,所以夜晚均是宵禁,巡按府中出來犯禁,又是尋醫,當然法令不禁,後來還是在和記醫館中尋得坐班值夜的醫生,連夜趕去,施針而治,王汝槐悠悠醒轉,並無大礙。然而知道是和記醫生來救治自己,不免慚愧,兼複惶恐,當晚就封診金二十兩,禮送醫者回到和記醫館。
這事傳揚甚廣,加上殺王七之事詭秘難言,陽和城中一片混亂,已經是達成了楊秋所要的“內亂”的標準。
趙立德至此方起程趕路,在此之前已經有軍情司的情報人員先行,先是去替趙立德打前站,所以他的行程不算太過緊張,出得陽和衛城之後他還聽了半天的消息,聽到王汝槐尷尬事後,不覺莞爾一笑。
因為一直在十三山和寬甸一帶,已經是與和記中人朝夕相處,趙立德身上舊有的大明官僚和世家子的氣息已經很淡,對王汝槐的遭遇,他毫無同情之意。
趙立德換了一身行路人的穿戴,人已經似家居享樂太久而靜極思動的士大夫。
有兩個小廝,兩個長隨伴當,幾頭騾驢和一匹好馬,加上一柄手杖,這是晚明士大夫出遊的標配。
晚明民間富裕,特別是南方奢侈之風漸濃,士大夫好古董,器玩,書法,繪畫,好種種享樂,也有人喜歡著書立說,想要名傳百世。
而出門遊歷,著書圖畫者也不在少數。
著名的徐霞客就是此時的人,他也是士大夫中的一員,徐霞客遊萬裡路,走遍大江南北可是沒有後人想的那麽辛苦,他是士人,不需路引,不懼稅卡,不怕盤查,無須畏懼亂兵和城中喇唬,走到一地都會有士紳接待,甚至官府也會招待這樣的士紳中的雅士名人,甚至派出兵丁護衛,動用驛站招待也不在話下。若是普通人,想在晚明這樣的物質條件和治安情形下遊歷萬裡,那豈不是說笑。
北方士人有閑情逸致的要少些,但也並非沒有,到崇禎年間北方殘敗,那就想見也不可得了。
在城門口小息片刻,喝了一杯茶,趙立德與隨員騎馬趕路,官道易行,陽和處於殺胡堡到新平堡的中間地帶,這是一條戰備大道,專門用來調集兵馬支援諸堡所用,與張家口至京師的道路,和京師至通州,三屯營,永平府乃至山海關的道路情形類似,保養不錯,相當易行。
冬季時行人稀少,眾人皆騎馬趕路,出了陽和城郊范圍就開始趕路,三日之後過殺胡堡,進入榆林鎮的范圍。
雖然相隔只是幾天的路程,沿途景致就大不相同。
榆林城仍然為黃沙所掩,半個城池幾若陷在沙土堆中,趙立德嗟歎一番,並沒有進城,只是繼續趕路。
從榆林南下幾十裡過黃河,一路風景與晉北迥然不同,晉北此時也有不少荒山,然而草皮灌木什麽的猶存,只是缺乏大木頭。這在當時的北方相當常見,很多人自以為是,以為古代的自然環境定然很好,其實大大不然。在沒有大規模用煤炭之前,人們在冬季只能伐木取暖,同時要砍伐樹木建築房屋和各種用具,包括開采鐵礦石煉鐵,都需木材。山西煤儲極多,後來百姓取暖漸用炭火,但各處山脈幾乎也已經砍伐一空了。
而陝北情形尤其嚴重。其開發極早,人煙稠密,不要說樹木被砍伐一空,就是植補也不得保存。
趙立德京師人,後長期駐廣寧,又常至草原,寬甸,所去之地都是人煙稀疏,自然環境保護的相當好的地方。
及至陝北,放眼看去都是一片土黃色,綠意稀疏,幾乎整日不得見。
而農田以坡田為主,地勢高矮不等,以山谷為主的地形,隔著條溝可以說話,但如果要到對面,最少都要攀爬行走半日光景,農民耕作殊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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