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王子再次見到安東尼公爵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的下午。

和國王的會面之後，公爵大人整整在自己的家裡呆了三天，根據王子了解到的情況，這三天時間公爵大人沒有跟其他人說過一句話。

他一直在自己跟自己說話，而且這說話的聲音非常的詭異，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說的每一個字的語調，都是一模一樣的。

如果不是公爵還正常的吃飯和睡覺，下人們幾乎懷疑，他們的公爵大人是不是被國王傳染了瘋病。

在這三天的時間裡，王子來找過公爵很多次，但公爵似乎完全忘了跟王子之前的談話內容，或者說，因為某些原因，他不願意再承認那些內容。一直沒有同意跟王子的見面，這讓伊利斯王子感覺到萬分的緊張和恐懼。

他是了解安東尼公爵的，他自然也知道對方的地位，如果說，要在整個伊利斯王國找出一個敢於正面針對，甚至反抗他父親的人來，那麽所有人都清楚這位公爵大人肯定是最佳人選。

但這位公爵顯然已經被國王說服了，他沒有明說，但回到家之後三天不出門，所有人都清楚公爵已經退出了這場反抗。

但王子依然沒有放棄，別人退出反抗之後，也許還能投奔新的神使，也許這位神使一開心，還能賜他們一個新的爵位。哦，現在不用了——只要他們多花點錢來買新的債券，一年以後，他們所有人都是公爵和國王了。

如果伊利斯王國真有這麽多土地的話。

但王子沒有選擇，按照伊利斯王國的繼承制度，他手裡雖然擁有一塊不小的土地，擁有親王的爵位，但他沒有權利擁有自己的軍隊。一個姓氏，一個家族，只能有一個家長，這個家長就是這個家族軍隊的最高指揮官。如果王子還有繼承權的話，他可以等他父親死後，繼承伊利斯家族家長的位置，而現在，即使父親死了，家長很可能變成他的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這完全就是看父親，或者看那幾位神使的心情和臉色來決定了。

王子自然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最終落到這樣的結局，他知道沒有軍隊的領主，就像沒有盔甲的戰士。所以他連續來了三天。

公爵大人沒有像他的管家說的那樣，有些神經質的樣子，他看起來還和王子印象中一樣，冷淡卻有耐心。在王子坐下之後，甚至還親手為他倒了一杯葡萄酒。

淡紅色的美酒甘甜醇厚，細細品過幾口之後，王子放下了酒杯，沒有說話。

公爵笑了笑，這是貴族間談話的默契，他知道王子是在等自己的解釋。

“殿下，”公爵大人笑了笑，“你應該知道，我已經交出了軍隊的指揮權，我的部屬，現在都已經劃歸到那幾位神使的指揮之下。”

“我知道，”王子說，“但他們是你的部屬，只要你說一句話。”

“如果我要說話，我就不會把他們交出，”公爵說，“王子，你要的東西，在我這裡已經不存在了。如果我是你，去找其他的領主，用你的名譽和承諾，去鼓起他們的勇氣，也許你還有一些勝算。”

公爵說的這些東西，他當然知道，他也當然嘗試過。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著看著這位公爵大人，如果他都帶頭交出了權柄，那他們更不會有膽量反抗了。公爵和國王的部隊全部加起來，重甲騎兵的數量就已經超過了一千五，再算上扈從、雇傭兵和隨時可以征召的自由民……別說伊利斯王國的其他領主，就是面對整個小陽教，或者大陽教的整個教區，這支武力也足以震懾對手。

王子慘然一笑:“那這麽說，你也被那位神使說服了?”

公爵搖了搖頭:“我被你的父親說服了。”

“這麽說，你也要拋棄你的領地和爵位，跟著我父親一起去南方的山區，躲避世界末日，當一個遊俠公爵了?”王子冷笑，拿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他們是不是也給你看了那些畫面?”

公爵看著王子的神態，從他手裡拿過了剛剛倒好葡萄酒杯，然後把這杯子放在了一邊:“殿下，你應該學會控制你的情緒。”

“哈哈，”王子乾笑了兩聲，“我父親剛剛教會你怎麽做一個合格的公爵，現在你又來教我做一個合格的王子了嗎?”

“從來不存在所謂的合格王子這個說法，殿下，”公爵的眼神讓王子非常的不舒服，這表情讓他感覺自己正在被眼前的這個人憐憫，“是殿下你自己，一直太想做這樣一位合格的王子了。”

公爵的話讓王子想起了父親對自己的評價，也讓他想起了侍衛長對自己所說的話，從公爵剛剛說出口的話語中，王子再次感覺到了這些話語當中蘊含的，一模一樣的東西。

“你的父親從來也不是一位合格的國王，他也從來沒有要求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公爵……殿下，如果我成了伊利斯的國王，你會認為我是一位合格的國王嗎?”

“你?”伊利斯王子笑，“這裡是伊利斯王國，不是安東尼王國，沒有貴族會支持你的。”

“的確，”安東尼公爵點點頭，“但如果是你父親支持我呢?”

這句話讓王子幾乎下意識想要大聲笑出來，但是他的笑容剛剛在臉上綻放，聲音剛剛要出口的時候，心底突然有個念頭，一下子攫住了他全部的思維——伊利斯國王離開了他的王國，伊利斯王國會由誰來繼續統治呢?

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在伊利斯王子看來，所有的權柄都濃縮在頭銜上，既然他的父親是伊利斯國王，即使是他離開以後，依然是伊利斯國王。但就在剛才，公爵的話說出口之後，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這個邏輯的淺薄——國王帶著全部的軍隊離開後，剩下的這塊國土上，會發生什麽呢?

這個想法讓他渾身顫抖，這比剝奪他的繼承權更讓王子難以忍受。也就是說，在父親的計劃中，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國家交給自己——哪怕是他死去。即使他為了他的神，要拋棄國王的頭銜離開，剩下的國土也寧可交給別人，而不是自己這位親身兒子。

“看來你明白了，”安東尼公爵點點頭，“所以，你應該也能夠理解，我為什麽不會反抗。因為我原本以為需要反抗才能得到的東西，你的父親現在已經允諾給我了。他滿足了他的神，而我得到了整個王國，這是一筆雙方都滿意的交易。”

公爵沒有說出口的是，最大的輸家就是王子，他已經被踢出了整個交易系統。三天以後的禦前會議，就是這次交易最後的細節商談，以及簽約確認現場，而王子沒有得到他父親的任何通知。

“按照你父親的規劃，他這次走，要帶走每一個伊利斯家族的人，”公爵說，“他是真正的相信他的神，起碼，比你信你的大陽神要更堅定。”

“信仰不是發瘋！”

“不是嗎?”公爵嘴角輕輕的扯動了一下，看到王子有發怒的跡象時，放松了一下語氣，“好吧，恕我冒犯，也許不是。還有更多的問題嗎?殿下。”

王子默默的抬起頭來，看著公爵說:“那我是不是該恭喜你了，國王陛下?”

“這是一場豪賭，王子，”公爵說，“我和你的父親只是剛剛把賭注都推上了桌面，不到最後看到對方底牌的那一刻，誰也不是真正的贏家。如果您父親所信的那個神是真的，那時候到了山區的你，還會羨慕我這個被火山熔岩淹沒的國王嗎?”

“我寧願帶著王冠死於熔岩，也不想跟我父親苟活深山！”

公爵沒有說話， 只是小口的喝著酒。

“難道你也相信那個神使說的，有成為現實的可能嗎?如果你不是認定這是一個騙局，你會不願意跟我父親一起逃命?”王子盯著公爵道，“誰都看的出來，這是必勝的賭博。”

“是嗎，”公爵輕笑，“每個輸到傾家蕩產的賭徒，在最後一場賭局中，都是這麽認為的。尤其是看過那些畫面之後……殿下，說出來你可能不太信，其實我是有些相信那些神使所說的話的。”

“相信?貓哭耗子！真的相信的話，你就應該一起跑。”

“你沒看過那些畫面，王子……相信我，如果最後真的有這場災難，殿下，記住我現在說的話，在那個環境下，活著不比死了輕松。如果我是你，殿下，現在應該做的不是擔心自己的繼承權，去各個領主家做無用功，美食，美酒，美人……你應該加緊享受一下，人生苦短殿下。”

王子哼了一下，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公爵的住所，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就在他走出房間之後，公爵大人就從衣服兜裡掏出一個小棒子，然後在棒子上按了一個按鈕。完成之後，他叫過管家吩咐道:“你去王宮，親自把這個交給陛下。”

“需要我說什麽嗎?大人?”管家問。

“不需要，該聽到的，他全都會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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