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他最近還把心思放在悲田坊上了?”
輕笑了聲,李令月將車廂小桌案上的妝匣扔在了喜祿身上。
“去,把這匣子捐贈了。”
“啊!這……”
捧著懷裡的妝匣,喜祿一時傻了眼。
這匣子裡的玉釵算不得多麽貴重,但卻是殿下方才賭氣花三倍價錢買下的。雖然連他都能看出來,方才是因為殿下在與長樂縣侯置氣,故而鬥價明奪了玉釵,可,正因為如此,才更應該作為勝利品留著不是麽?殿下怎麽……
“還不快去?”
見喜祿跪在那裡猶疑,李令月半闔著的眼眸睜開,注視著他似笑非笑道。
“喏!”
不敢再遲疑,喜祿躬身應道,剛要起身掀開門簾,又退了小步,低頭恭敬地問道:
“殿下,留名嗎?”
“不必。”
時人富庶之家,有信佛者,常常入廟參禪,也順便添上一筆數額不菲的香油錢,登名造冊。
而悲田坊又恰在寺廟當中,因此,往往在路徑悲田坊時,也會隨手捐贈一些物什,而悲田坊也就繼承了寺廟捐贈留名的傳統。
知會完喜祿,李令月又重新合上眼,端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教人猜不出她心底裡究竟在想些什麽。
……
西市,申時三刻。
天邊日頭已經過了最烈的時候,雖未到黃昏,可頭上一片湛藍與白雲,呼吸在這片天地下,人都清爽了幾分。
出了玉行,孔青珩領著蘇清淺到了酒肆。
這家酒肆名為“此間”,全名即是:此間酒肆,相比於各行各店抬頭的某記倒顯得趣致不少。此間酒肆,本以烈酒聞名,不過,七年前開始,它更引人注目的變成了店內的胡姬。
長安市內坊裡各家酒肆,但凡生意好點的,都免不了從西域胡商手上買幾名胡姬助興,文人又或武將也都喜歡這口兒。今年開春以來,此間酒肆新來的胡姬綺思兒,婀娜多姿的身段與充滿異域風情的回旋舞,更是名滿長安。
前幾天,遇著李佑年時,他便正是從此間酒肆裡出來的,綺思兒的風頭能蓋過各家酒肆,裡面就少不了李佑年屢屢捧場的功勞。
“方才之事,得罪之處還望蘇娘子海涵,她性子自幼嬌蠻,行事無忌,因而……”
行走在街上,孔青珩低聲致歉道。
“無妨,只是,那位癡心不已,便是我這個女兒家見了也不由動容,緣何孔郎君竟抗拒至斯?”
側了側腦袋,蘇清淺問道。
一位你心儀的女子,卻當著你的面說另外一名女子對你的癡心,這是什麽情況?
婉拒?
還是……試探?
突然,孔青珩的腦子裡有點懵。
想了想,還是老實回答道:
“她太小了,就像我先前在玉行裡對她說的一樣,她還不懂什麽是喜歡。自小,她喜歡什麽,便能擁有什麽,她以為喜歡我,也許,她真正喜歡的不過是那個她沒有擁有的我罷了。”
頓了頓,仔細想想,孔青珩又道:
“今天,她看中了這副玉釵便是非它不可,然而,得到之後呢?擁有諸多更精美更名貴的釵簪的她,真的會將這副玉釵戴在頭上嗎?即便戴了,又能戴多久呢?不過是一時見獵心喜罷了。
她喜歡我,其實和喜歡這副玉釵沒有任何差別。玉釵很美,但它並非是最好的。它沒有超凡脫俗的工藝,也沒有世間難得的身價。
也許,如今我有著一副好皮囊,恰巧,她又太小,身邊還沒有那麽多精美名貴的釵簪,所以,她會覺得這副玉釵也不錯,可,她總會有長大的一天,總會看到並且擁有更多更精美更名貴的釵簪。”
孔青珩說得很認真,他沒發覺,聽到他這番話後的蘇清淺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這番話裡,孔郎君固然將寧玥公主對他的情意分析明徹,可他自己呢?
“某倒覺得,孔郎君並非對那位全然無意,只是並不自知而已,又因為憂慮未來,於是止步不前。”
蘇清淺輕輕笑了下,繼續道: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若是因著尚未發生的事,彌足不前,即便安樂百年,思及當初,未免不心生遺憾。孔郎君想著未來,為何不想著興許明日便會發生其它的意外?”
細細打量著近些日子以來對自己窮追不舍的孔青珩,心底多了股悵然若失的同時,蘇清淺也緩緩松了口氣。
果然,南下的決定才是最合適的。
對他,對她,都好。
這場相逢,本就在她的計劃之外,他也已經失憶忘卻前事,何必再瓜葛不休呢?若不是近些日子,孔青珩的表現分明是喜歡上了她, 恐怕她也不會多出這無端感慨吧。
他,還有人等著。
至於她,江南也在等著。
“……”
聽到蘇清淺的分析,孔青珩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答話。
蘇娘子分析得很透徹,若不是有那場夢,他一定也會讚同她的判斷。
可,他該如何解釋他的夢呢?
那麽匪夷所思的夢,除了阿耶阿娘,誰人會信?
陡然間,孔青珩的心底裡生出了幾分無力感,還有幾分說不來究竟的惶恐。
看著身旁面色淡然的蘇清淺,他突然就覺得,他們離得好遠好遠,猶如萬裡之遙。明明,早前在西市裡嬉鬧時,他離得她有那麽那麽近,仿佛觸手可及。
孔青珩不知道如何答話,他身旁的蘇清淺瞧著木木的他,忽然笑了:
“另外,孔郎君也不必妄自菲薄,除了一副上好的皮囊,你還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有趣的靈魂?”
眨巴下眼,孔青珩疑惑問道。
“對啊,你很有趣。說個故事吧——”
蘇清淺的眸底一片清澈,她面上輕笑著,神情裡似乎還有一絲懷緬。
“海外習俗不比中原,除卻身份才能,容貌也會被當地人作為衡量一對戀人、夫妻是否相配的依據。家父相貌尋常,家母卻是顏色極美,有人見了,便出言相譏,言曰家父的容貌匹配不上家母雲雲,家父便以當地話回他,翻譯成漢話即為:你該想想,我都長成了這樣,她卻愛了我整整十年,那我的靈魂又該是多麽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