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議結束,回到寢宮,朱皇帝便差人喊來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斥退左右單獨召見了他。
王安是東宮的老人了,也是便宜父親泰昌帝留給他的老班底。先前他就有所察覺,在翻閱了大量的資料後,朱皇帝現在已經確定,這個老太監早就在雙方協力保住泰昌帝的儲君地位時和東林黨勾搭上了。
“大伴,朕聽聞你與有個叫汪文言的國子監監生素來相善,此人與朝中大臣們走得很近哪。”
汪文言這個人很有意思,此人是胥吏出身,幾經波折憑借出色的交際能力被一位官員看中,派他來京師辦事,之後他便結識了當時還是太子伴讀的王安,借著王公公的關系與朝中東林一系的大臣們搭上了關系,花錢混了個國子監監生的身份,這個政治掮客多次為東林黨出謀劃策,幫助東林離間分化了對手,從政治掮客升級為智囊進入了東林黨的核心圈子,完全可以說是混得風生水起。
近侍結交外臣雖說屢禁不止,但絕對是不能拿到台面上來說的,也是所有皇帝都忌諱的事情,王安聞言臉上很快露出了駭然的表情,嚇得連忙跪地磕頭請罪。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請皇爺責罰。”
見他磕得頭頭都破了,傷口處血流不止,朱皇帝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大伴是看著朕長大的,朕以為,大伴該是朕的人。朕也不信大伴會勾結外臣。隻是,有些小人,本是犯了事的逃人,在大伴未得志時百般討好,利用大伴結識重臣,仗著一點小聰明便興風作浪,實在該死!”
王安聽到朱皇帝這話,魂都差點嚇掉了,皇帝說以為他王安應該是自己人,這不就是說他的作為不像是皇帝的自己人麽?對太監來說,這幾乎等於是宣告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
他也不敢分辨,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看他磕了會頭,樣子也實在是夠慘了,朱皇帝才出言阻止,“好了,大伴且先起來,不必如此,這事大伴隻是有小錯。”
“大伴哪,你當知曉,朕心裡苦啊。
遼沈失陷,朝廷上下束手無策,朕百般苦思而無良方。苦悶之下翻閱史書,卻是感觸頗多。觀我華夏之史,自秦之大一統之後,以朕看來,治亂循環四字便可概況。除開得國不正的晉朝,每遇王朝初興,舊朝積弊都被清掃一空,便有大治之世;後世子孫不肖,吏治日漸敗壞,弊政日積月累,是為衰世;而後,積弊已深,變法救亡的也多以失敗告終,大亂將起,是為末世;再之後,當國者失其鹿,是為亂世。亂世之中,必有英雄崛起,重開太平。
朕觀史書,亦知我神州大地,每隔兩三百載,便有波及中原數地乃至塞外草原的大旱。中原大旱不止,必有流民作亂,北地草原本就更為乾旱,平素就時常遭災,再遇到兩三百載一遇的大旱,雜胡無食必大肆南侵。若遇治世還好說,官吏多能恪盡職守,將士也多能用命,賑災抵禦外辱都不難。若遇衰世甚至末世,雜胡亂華還是輕的,神州陸沉之事都有過。
而這一治一亂,周而複始循環不息,間隔不會超過三百載。
如今,我朱家享國也有兩百多載。我大明從朝堂到地方,處處都是弊政。官吏貪汙受賄殘虐小民也就罷了,連軍隊的糧餉他們都大肆漂沒。十分糧餉,八分出京六分到營,這經手的各位官兒都能算是清官。我大明糧餉本就被漂沒了一道,武將還要從中克扣不少打點上官,
否則便難立足於官場,貪鄙一點的武夫還要貪汙糧餉大肆享樂,最後到士卒手上的能有幾個錢,能有幾餐能得飽食? 朕聽聞,九邊各處,軍士隻變賣武器還屬過得去的,賣兒賣女都不在少數。大明的正兵還好說,日子雖苦些但還勉強過得去,普通的衛所軍戶大多淪為武官佃奴,朝廷與文武各官役使之重又幾倍於民戶,可謂是困苦不堪。大明衛所軍戶,國初便有近兩百余萬正兵與軍余,如今已是逃亡過半,實數不過幾十萬而已。太祖曾言:吾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我大明如今卻是養農奴幾十萬,邊鎮糧餉大半依賴北地民運糧。民運糧從前是賦役並舉,千裡運糧全靠民戶,運糧戶破家者十有八九,以致田地荒蕪,百姓逃亡者甚眾;如今改征折色,北地夏秋征稅時糧多銀貴,百姓不得不賤賣糧食,被糧商盤剝,九邊軍士又苦於糧貴銀賤,朝廷對此殘民困軍的弊政卻是束手無策,長此以往,社稷傾覆只在旦夕之間。
你也知曉,朕整治兵杖局的事,整治之前,他們做的那兵器能上陣殺敵麽?朕不是不信你們近侍,朕清楚,工部的那些文官們,貪腐比之內廷實屬半斤八兩。內廷朕整治一番尚且有點效果,工部那邊,朕實在懶得多作指望。
我大明帳面之兵近百萬,然而處處都是虛冒佔役之弊,實數也不知有沒有六十萬, 這幾十萬人中,普通軍士都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各處官吏偷工減料以致兵丁手裡的武器盔甲大多都不堪用,這些弱兵平日少有操練不說,大部分時日還要被朝廷和各級官僚肆意役使,這些人能有幾個願意為腐朽至此的朝廷賣命?用他們打打順風仗,對付武器盔甲皆不精的流民與弱些的土司還好,面對東虜這等兵甲皆利訓練有素的強敵,實在莫要多作指望。
我大明能上陣與東虜搏殺的不過是一些武將豢養的家丁,全部加起來也不知有沒有六萬,這幾萬家丁還要分散布防到天下各要害處,靠這樣的軍隊,別說複遼了,他們能擋住本部百戰精兵至少六萬的建奴麽?
如今大明一敗再敗,遼事靡費一日超過一日,朕得了前代寶藏還能支撐兩年,可之後呢,無非是一再加征,官逼民反罷了。
一些流民興許成不了事,可朝廷無錢之後,官軍也投了流賊呢?我大明軍士生活之貧困可謂歷代之最,估計也後無來者了,鬧餉嘩變之事,從世廟那會就越來越多,今後只會更甚。即便官兵不投賊,生活無著也會大肆劫掠百姓,以至流賊越剿越多,社稷傾覆也在旦夕之間。
衰世需變法,可皇祖不能明察秋毫,張文忠的變法,早已人亡政息。何況張文忠也不過是修修補補,不敢觸及根本。
朕觀近年來的舊檔,北地旱災,也是一載多過一載。錦衣衛報告稱各地流民也是一日多過一日,西北尤甚。
大明朝的江山傳到朕這裡,內憂外患天災人禍,都快齊了,你說朕心裡能不苦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