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黑漆,月上中天。
雨後風至,殘軀難眠。
死人與活人同時停留在惡斧山下。
但相隔不過一個人間與煉獄,或者說相隔今時與明日。
今日死或者明日死。
曹文詔終於還是去探望自己的兒子。
唐溪東卻借著火光看著一個個登記在冊陣亡的名字。
當年的落梁山老兄弟,又去了幾個,每少一個人都像是在把當年的時光變得更遙遠。
就像是柳蓮清說的,人間有無數的道路,落梁山也可以走上一條與世無關相安無事的路。
但如今,擺在眼前的路,顯然需要用鮮血和生命來鋪就。
唐溪東望著那一個個名字,臉上露出一絲沒落。
不是文青也並非矯情。
只是當年大家一起努力走向更好的生活,只是那些時日仿佛就在昨天,只是他曾經信誓旦旦的說過:會帶著大家過上好日子。
是他食言了!
大帳中,曹文詔望著躺在棉被上的兒子,借著火光,輕輕拂過兒子的臉頰。
自己沒有兒子,眼前的曹變蛟只是個剛過二十的孩子,曹變蛟是弟弟的孩子,過繼膝下。
曹家人為人忠義兩乾坤,平常人家何嘗會明知前路凶險還送孩子入軍從父?
但曹家會,為國生、沙場死。
曹文詔歎息一聲,仰頭不語。
也許自己令從子跟隨從軍,是個錯誤,但這個孩子天生就是為戰場而生,勇武過人、頗有謀略。
罷了,自己都為大明出生入死大半輩子了,再獻出一個兒子又何妨?
“父親大人。”棉被上的曹變蛟忽然張開眼睛,嘴裡嘶啞著叫道。
曹文詔聞聲急忙低頭,看著掙扎著要起身的從子,連忙一把按下。
“父親大人,這是何處,後金退兵了嗎?”
曹文詔端起水袋,倒了一碗涼水,扶著從子的頭,輕輕喂了兩口,而後再小心放他躺下。
看著從子發急的臉孔,曹文詔臉上露出複雜:“平陽唐溪東帶兵傍晚趕到,後金全軍覆沒,隻余不到百騎逃離,現在暫無戰事。”
曹變蛟恍惚了一下,平陽?唐溪東?
而後終於明白父親臉上的複雜,因為此刻他心中何嘗不是有著難言的複雜。
“哪?其他地方趕來的邊軍呢?”
曹文詔搖搖頭,臉色無喜無悲。
曹變蛟臉上的複雜便更加濃鬱。
多麽諷刺?
大帳就此變得安靜。
夜裡,曹文詔派去南下報信的親兵再次啟程,快馬加鞭前去求援。
三萬明軍死傷兩萬,能戰之輩只剩萬余。
但尚有五六千後金騎兵在太原府以東不斷劫掠。
哪怕只剩萬余戰兵,曹文詔依舊希望能夠繼續阻擊,但如果能夠等待南邊的明軍盡快北上匯合,那才有取勝的希望。
在曹文詔心中,平陽軍已經幫助自己良多,救命之恩加身,對方就是此刻離去自己也無言相勸。
能靠的還是南邊來的邊軍。
所以加急催促。
清晨,唐溪東帶著郎中前往曹文詔帳中。
帳外。
“小曹將軍,醒了嗎?”
“昨夜已醒,暫時還難以下地,還是要多謝唐兄弟帳下郎中。”
唐溪東搖搖頭示意不用。
“這是軍中主治內傷兼之外科的郎中,此時帶來,便是前來回診小曹將軍的傷勢。”
於是曹文詔連連道謝中讓開道路。
但唐溪東並未進入。
曹文詔疑惑。
“昨日逃離未成被俘而回的後金大將醒了,如今身份已經審問清楚,不如曹將軍一同前去看看?”唐溪東邀請。
曹文詔聞言臉上露出一絲驚喜,穩穩情緒,點頭。
於是二人相伴,前往俘虜營。
俘虜營裡,唯一一頂帳篷,便是為俘虜後金大將所設。
而其他後金女真,則直接像之前栓百姓一般,拿繩子拴在一起,不給吃喝、吹風淋雨。
帳門前兩班連隊隊員護衛。
見到唐溪東前來,紛紛行禮。
掀開大帳,便見到那斷了左腿的女真男子躺在床上,旁邊還有一個自顧坐著的郎中。
見到唐溪東入帳,郎中趕忙行禮,被唐溪東阻止。
“傷勢如何?”
“左腿被炮炸斷,粗粗醫治,夜半已醒,嘰哩哇啦吵個不停,實在煩人。”郎中顯然有些鬱悶。
後金韃子,還不如直接抓住殺了了事,給他治療豈不費事?
唐溪東笑笑:“下去休息吧。”
郎中點頭,飛快而去,臉上露出解脫的表情。
唐溪東打量著床上閉著眼的後金女真,搖搖頭。
“曹將軍可知,眼前苟延殘喘之人身份是何?”
“老夫不知,說來慚愧,一場大戰過後,竟不知後金帶兵大將是何人。”
“之前不知道無事,如今後金騎兵全部被殲,一場大勝,此時知道也算不遲,更何況還逮到一條大魚。”
看著床上的女真男子,唐溪東眼神變得冰冷。
“曹將軍,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後金酋首皇太極的十二弟阿濟格是也,這可是一個實打實的貝勒。可惜如今成了一個斷腿殘廢,還被俘虜軍中,像豬狗一般隨意處置。”
“曹將軍一定不知道,昨日抓了不少後金女真,我手下的軍士,不過是抓著一個女真俘虜作勢要割了他下面那玩意兒,那沒膽的東西便將這位貝勒的身份給招了。你說說,好笑不好笑。”
唐溪東諷刺著與曹文詔交談。
曹文詔臉上有喜,眼中有恨,喜的是抓了一條大魚, 這可是後金與大明多年征戰中,僅次於袁督師炮擊重傷努爾哈赤的大收獲啊!甚至比重傷努爾哈赤還要功大,因為眼前的阿濟格可是活生生被俘虜了。
恨的是,就是眼前的後金八旗之一的旗主帶著手下的騎兵肆意入關殺戮百姓,燒殺搶掠,無所不為,無所不惡。
“阿濟格,想不到吧,你堂堂一個貝勒到頭來連一個奴才的命根子都不如,還沒人家下面一條蟲重要。”
“哈哈哈哈……”
唐溪東暢快而笑。
床上原本閉眼的阿濟格此刻聞言,一臉怒氣,掙扎著便要撲上來。
但下一刻,便被曹文詔一腳踩在腳下。
阿濟格憋著臉通紅,額頭上是疼痛而生的汗,嘴裡大吼大叫辱罵著:“狗奴才,狗奴才,本貝勒定要殺了你,吃你的肉、吞你的血。”
唐溪東早就知道對方是在裝睡,這些後金貴族可是人人精通漢話的。
他出言諷刺,便是為了激怒對方。
“你如今就是我栓起來的一條狗,老子隨時可以殺了你,把你剁成八塊,你拿什麽來殺爺爺?啊?”
唐溪東一把抽出藏在懷中的匕首,直接拎著阿濟格的耳朵,一刀閃過,鮮血飛濺,耳朵離開了腦袋。
唐溪東臉上沾著鮮血,此刻滿是怒火的臉孔帶著猙獰。
這些狗女真殺了我多少漢兒?男女老少,連繈褓嬰孩都不放過。
他恨啊!
恨不得吃他們的肉,一塊塊撕碎了一口口嚼咽。
明末風雲起,漢家衣冠失,行屍三百年,此恨子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