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百姓且行且走,如是一個月之後,終於走出天梯石棧相勾連的茫茫蜀道,進而邁入天府平原之上。
自此以後,路途將變得一馬平川,而且卻此處距離蜀郡只剩數百裡路,再加把勁,十日之內便可抵達。
時近三月,天氣轉暖,連帶著百姓們的心情都熱情洋溢起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抵達江州縣城的當日,法正終於發起高燒病倒了。
薑維服侍他休息時所見,他幾乎無法平躺著呼吸,只能側著身子休息,虛汗流滿全身,好幾次都能聽到他發自喉嚨的喘鳴音。
有句話叫病來如山倒。
薑維大概也知道,歷史上的法正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辭世的。
自他來到蜀中之後,法正一直對他青眼有加,平時也多有指點,可謂良師益友一輩。
但事到臨頭,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法正逐漸虛弱,除了提醒他吃飽穿暖早些歇息,似乎再幫不上任何忙了,心情不免有些低落。
法正不願打斷百姓遷移的行程,強忍病痛到安營扎寨時分,方才將馬良召到跟前,囑托道:
“余身染沉屙,需逗留此地將養幾日,再不能與君同行。只是這數萬百姓關乎大漢元氣,萬不能有所閃失。”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吃力地從榻側取出一枚方印,鄭重交於馬良手上。
“季常之治才,余本就有所耳聞,這些日得見,果然貞良勤實,素有令計。這枚尚書令印,今日便交托季常。接下來之行程,便有勞了你多加擔待了。”
馬良情知法正的狀況,知他不能再操勞任事,必須好生靜養。他也非虛偽之人,當下雙手接過,恭敬道:
“還請尚書令安養身子。良必竭盡全力,護送百姓安然抵達蜀郡。”
法正了了一樁心事,微微頷首,臉上露出疲乏之色。
馬良正要告辭而出,法正忽睜眼道:“請將伯約喚來此處。”
待正在與巡營的薑維接到消息趕到時,法正已經面色潮紅,狂咳不止。
他急忙上前輕撫他的背脊,好半晌,方才令法正稍稍有些恢復。
“伯約,你來了。”
“尚書令身子乾系重大,千萬要保重!”
法正搖了搖頭,道:“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是知道。不必多說。”
他一指榻前的小扎,示意薑維入座後,方道:
“喚你前來,是因為余有話對你說。”
薑維抱拳道:“末將洗耳恭聽。”
法正半倚於榻上,緩緩問道:
“這幾日余一直在回顧伯約你入蜀後的行為舉止……你不爭功,不愛得罪他人,有時候還會生出婦人之仁……”
薑維聽到這兒,心道,尚書令莫不是因為我阻止周倉加害陸遜一事,而心生芥蒂了麽?
正要辯解一二,法正卻擺擺手,繼續道:
“與此同時,你才華橫溢,令人驚歎。你早知東吳定然背盟,所以才會想方設法謀取宣慰荊州的差事;你也早知上庸三郡必定不保,所以膽敢奪取劉封兵權,借以解困麥城之圍。這些都是你判斷局勢、敵情的眼光、才能,實非常人所能及也,便是余也要甘拜下風。”
法正說到這,頓了一頓,話鋒陡然一轉:
“你既有這樣的才能,但余隱約覺得,你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態度,你可是在懼怕些什麽麽?”
薑維聞言,頓時一驚。
他兩世為人,知道歷史最終之走向;於他而言,這既是天賦才能,更是容易被視為異端的負擔。
為了掩飾這一層關系,他一直努力假裝契合旁人眼中二十歲的少年應有的模樣,有時候確實是在刻意藏拙,平時更是低調行事,不願過分展現才華。
不料法正慧眼如炬,竟然被他瞧了出端倪來。
此時,他腦中千回百轉,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能沉默不語。
法正卻笑了出來,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應。
忽又急咳了一陣,等好不容易停下來,法正目光卻已經開始漸漸迷離。
他強忍住一口氣不願咽下,隻死死盯住眼前這名沉默的少年,緩緩道:
“這個世道,有些人僅僅為了存活下去便已經十分不易……”
“如果你還想實現志向和報復,又豈能不竭盡全力?”
“如此,豈非太小覷天下…天下英雄了麽……”
法正氣力消散,這番話講的斷斷續續;但在薑維聽來,這一番話卻如晨鍾暮鼓,震得他竟生出醍醐灌頂之感。
薑維記起,當日他還勸馬鈞“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人質性,則能盡物之性”之言,怎麽輪到自己面對本身的天性才華,反倒變得唯唯諾諾、患得患失起來了?
薑維驀地覺悟到,倘若自己再主動些,結果本能做得更好一些的……
兩世為人根本不應該是負擔,這種煩惱,實庸人自擾耳!
便如後世的佛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念及此處,他竟然湧出一身大汗;長長吐出一口氣後,隻覺得渾身通透,暢快莫名。
側目去望法正,但見法正靜靜地躺於塌上,雙目緊閉,嘴角竟然微微上揚。
薑維頓時明白過來,這正是法正臨終之前對他的啟迪。
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漢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三月十二日,審時度勢,輔佐劉備一舉攻克漢中、被諸葛亮譽為“漢之輔翼”、甚至連曹操都要感歎“吾收奸雄略盡,獨不得正邪”的法正法孝直,病逝於江州。
其時距離錦官城不過數百裡,快馬三日可至。
薑維緩緩走出營帳,面上無悲無喜,心中平靜如水,。
帳外百姓早已安歇,帳娶內外寂靜無聲;天上隻留一輪明月,亙古不變,萬世輪回。
他負手仰望月夜,思緒飛揚。
自建安二十四年七月起,至建安二十五年二月,轟轟烈烈、綿延半年有余的襄樊戰事終於拉下帷幕。
這一戰,關羽的北伐之初可謂有聲有色,在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之後,蜀漢的聲勢達到鼎峰;但這一次十分抵近曹魏命脈的北伐,終因為孫權的背盟,而宣告失敗。
隨後便是劉備東來,孫劉決戰;曹操隔岸觀火,大獲漁利。
這一戰,表面上最大的贏家是魏國。
曹操兵不血刃,重新佔據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並與孫權平分南郡,還成功從孫權手中討回於禁和三萬降卒;甚至差一點成功偷襲蜀漢咽喉重地。
與此同時,東吳的收獲也是頗豐。
孫權在一系列戰役中,雖然喪失了甘寧、蔣欽、周泰、潘璋、孫皎等將領,喪兵數萬,還付出了十萬荊州百姓的代價,元氣可謂大傷。
但無論如何,終取得了荊州半壁江山,魯肅當年的《榻上策》之戰略目的,幾乎已經達成。
從表面上看,最慘烈的似乎當屬蜀漢。
除了秭歸、巫縣兩地,以及部分歸五溪蠻自製的武陵郡,其勢力幾乎完全退出荊州;還損失了名將關羽,謀主法正。
對於蜀漢而言,這一連串的打擊是巨大的,幾乎宣告了諸葛亮隆中對策略的破產。
但兩世為人的薑維知道,眼下這樣的結果,比起歷史本位來講,已經好上太多。
因為夷陵之戰提前到來,關羽、法正二人終於趕上了這一場大戰,並憑借自身的才能,幫助蜀漢打敗孫權,避免了原本歷史上,益州精華被陸遜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劉備灰心喪志白帝托孤的結局。
三國在荊州的角逐雖然暫時告一段落,但未來十年,整個天下根本不會太平。
歷史上,在曹後,其繼承人曹丕即將稱帝,隨後接連三次發動對東吳的全面戰爭。
在薑維看來,上述每一個節點,都是諸葛亮隆中對中提到的“天下有變”之機,也正是蜀漢趁勢發動北伐之戰的絕佳時機。
這一番奔波,益州的元氣終於還是保留下來了,這至少幫蜀漢節省下來五年的時間——毫無疑問,這是此行最大的收獲。
其次,馬良、關平、王甫、趙累等荊州舊員終於保全了性命;關羽在荊州所練的兩萬精兵並其家屬合計十余萬人,終於還是移入益州。這亦將極大補充蜀漢的力量,實乃不幸中的萬幸。
至於關羽之死,可歎,但更加可敬。
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關羽之死,顯然屬於前者。
關羽死於曹操之手,劉備、張飛必然將怒火燒向曹魏,這也意味著數年內,劉備北伐的意願將徹底壓倒重返荊州的呼聲,成為蜀漢的國策。
而且,在歷史上,關羽失荊州一事,引起荊州籍貫官員的公憤,他們將怒火悄然發作到關氏後人身上。
長子關平隨父戰死且不說;少有令聞的次子關興,盡管後來在蜀中官居侍中,但年紀輕輕就早早地身亡了,想來跟身邊的冷言冷語不無關系;小女銀屏,寧可遠嫁偏僻的南中,也不願繼續多待在蜀中一日。
甚至,在鍾會、鄧艾伐蜀時,龐德之子龐會為保父仇,盡誅關氏滿門,滿朝文武居然無人置喙!
歷史上關家後代的處境其實十分艱難。
但這一次,關羽用他驕人的戰績,洗刷了失地的屈辱;並用自己的犧牲,保衛了大軍的後路。
他欠別人的債,他已在龍門吼還了;別人欠他的情,卻再也沒機會償還了。
就因為這一點,關家的後代必將得到應有的尊重。
而且,就夷陵之戰這樣十萬人級的大國戰而言,通常每隔十年才會發生一場,並不是誰都有機會見識到的。
上一場國戰是十年余前的赤壁之戰,那之後,當時聲名不顯的呂蒙、蔣欽、甘寧開始獨當一面;再上一場, 是二十年前的官渡之戰,那一場大戰成就了後來的關羽、張遼、徐晃,甚至張郃。
這一年,經此夷陵大戰,關平、張苞、關興、句扶、王平、向寵等新一輩的將領開始嶄露頭角,其全局意識、統帥技巧都將得到升華,他們也將慢慢走到對抗魏吳的第一線。
薑維此刻滿腦子都是法正心心念念的北伐,他信步閑庭,漸漸變得壯懷激烈。
“挖掘人才,和戎撫夷,整軍備戰……北伐之前,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也罷,既然時不我待,何必再行韜晦,轟轟烈烈乾上一場才是正途!”
他心中既有定計,當即轉身返回,準備收拾法正後事。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少年月下獨行,行進間,早已不複彷徨,多了一番發自心底的從容自信。
(荊襄風雲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