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酣睡如泥,也不知過了多久,薑維隻覺渾身通泰。他伸了個懶腰,重重打了個哈欠。
“醒了,醒了!薑左丞醒了!薑左丞醒了!”身旁忽響一陣尖細的聲音。
薑維尋聲望去,卻是那位服侍在劉禪身邊的內侍。
“他怎麽在自己身邊?”
只見那侍從笑了笑,道:“薑左丞請再歇息片刻,奴婢去去就來。”說完,那侍從就推開車門離去。
薑維一驚之下,連忙坐起身子。只見自己正處於一架四人寬的馬車車廂之中,車廂四壁裝著青銅飾物,瞧著十分考究,自己身上還蓋著一襲錦衾。
車廂兩側裝有兩個簾子,擋住光線,倒顯得車內頗為昏暗。車外傳來齊整的腳步聲,和轔轔的車輪轉動聲音。
“這是哪兒?”他沉睡之下,魂魄尚未全然歸位,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伯約,謝天謝地,你可終於醒了。”
正沉思之際,車門再次打開。薑維放眼看去,不是劉備是誰?
他這下終於清新過來,這是在劉備的車架上啊!於是忙起身拜道:“末將參見主公。”
劉備一把將他扶住,上下打量了一番,歎息道:“若非伯約忠勇,只怕阿鬥那孩子就要命喪虎口了。說起來,應是孤謝你才是。”他說完這番話,作勢要躬身拜謝。
薑維忙托住劉備,道:“這都是末將分內之事,如何敢當主公如此大禮?快快請起,切莫折煞末將。”
劉備順勢坐到薑維邊上,歎道:“這人一旦上了年紀,不僅牙齒松動,心腸也變得軟了。當年在長阪坡,子龍一身是血、抱著阿鬥回來時,我絲毫不憐惜這小子幾乎命喪黃泉,隻恨因他之故幾乎損我一員大將。”
他頓了頓,語調中隱約帶了一絲哽咽:“只是,上午我接到消息那一刻,當真如遭雷殛,隻恨不在阿鬥身邊、代他受難……至今回想起來,仍是後怕不已,我…我真怕就此失去他……”
劉備此刻真情畢露,便連自稱都用上了“我”,而非常用的“孤”,神情更是恍如一位正在訴說家長裡短的普通父親。
薑維看著他斑白的鬢角,安慰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當日末將南歸之時,曾遇到羌人騎兵追擊,家母認定是她的車駕拖慢了速度,寧願自己赴死,也要讓我等求一條活路。想來天下父母對待子女的心情,俱是同主公一般無二。”
劉備點了點了,不再說話,車廂中一時陷入沉默。
薑維見狀,又問道:“太子殿下可安然無恙否?”
劉備答道:“托你的福,太子無恙,只是受了驚嚇,眼下尚在睡眠中。待他醒來,我當領他親自向你道謝。”
薑維連道不敢。他既已經醒來,正欲告辭下車。
劉備忽道:“伯約,今日你辛苦了,便在宅中好好休養幾日。過得幾日,孤想調你入漢王府做事。”他乍出此言,倒並非心血來潮。
只因劉禪是他最關切之人,也是未來繼承他大業的接班人。劉禪今年十二歲,對他的培養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薑維才華出眾,允文允武;早上經過曲施上報後,劉備便知道他有挑起劉禪學習興趣的能力,這些素質糅合在一人身上,本就十分難得;此外,薑維舍命引開老虎,更顯其忠心耿耿,志慮忠純。綜合起來,他正是教導劉禪的不二人選。
而且在劉備看來,薑維調入王府後,許他一個太子舍人的清貴職務,比起羽林左丞這等中級武官的職位來,
豈非更顯榮耀? 劉備的思路回到家國大事上,神態也恢復到平時的風儀,便連同自稱也改了回去。
不過薑維卻是一震,他一心想著趕往荊州拯救時局,豈能在此關鍵時刻變卦?略一沉思,便正色道:“末將謝過主公厚愛。只是主公昨日親口在群臣面前下令,命末將宣慰荊州。主公金口玉憲,不容更迭,末將當在荊州之行歸來後,再來聆聽主公教誨。”
他這話說得巧妙,即把責任推給劉備自己,又表明公乾歸來後,願意接受新的任命。
劉備見他謹守本分,對他的好感更佳,當下頷首道:“伯約真忠義之人也。只是孤怕你的身子未複,不宜遠行呀。”
薑維笑了笑,上午時他的蛇矛較老虎早一息刺入口中,老虎斃命時,爪子還未來及拍到他身上;跌落到地上時,又有老虎屍體緩衝,故而這一番搏鬥,旁人看似十分凶險,與他卻是未傷分毫。
至於自己一覺睡到現在,卻是驚嚇後體力不支之故。眼下一覺睡來,已是恢復了七八分力氣。
他當下拍了拍胸脯,朗聲道:“謝主公關心,末將未傷分毫,方才只是有些疲乏。”
劉備見狀,也不再堅持。薑維當下拜謝而出。
出得車外,正見余暉斜斜,晚雲欲收。估摸時辰,應已是落日時分。身前身後俱是齊整的兵士,行於馳道之上。
薑維心道:“應該是秋獵大隊已經踏上回城之路了。“
方才所見的那位侍從牽過小白,躬身道:“薑左丞,奴婢叫做曲施,在太子殿下身邊行走,日後還請多多關照了。”
薑維抱拳道:“好說,好說。“他翻身上馬,正要離去,卻見張苞、關興、李遺三人表情不一,聯袂而來。
張苞拍了拍薑維的肩膀,粗著聲音道:“伯約,你赤手空拳打下一隻老虎,當真是好樣的。”
薑維笑道:“什麽赤手空拳。若不是你最後一矛射的準,我只怕要死在老虎口中了。說起來,我倒是要謝你才是。“
張苞想起自己那慘不忍睹的三支箭,老臉不禁一紅,旋即扯開話題道:“是你救了太子殿下,我等都應該謝你。馬上就到城裡了,晚些時候請你喝酒壓驚。”
薑維想起此去荊州,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只能搖頭苦笑道:“不日即將遠赴荊州公乾,只怕這幾日不得空閑。“
關興聞言,忙高興道:“要去荊州?這可真是太好了,荊州人傑地靈,名勝古跡頗多,到時候我當帶領伯約領略一二。”
薑維抱拳道:“如此,安國兄還需多備些金銀,我這人吃喝無度,怕是要你破費不少呀。”
三人聞言,俱是大笑起來。
這時,李遺翻身下馬,抱拳感激道:“薑左丞,今日真是多謝你了。若非你拉住驚馬,遺只怕鑄下大錯。請受遺一拜。”話畢,恭敬施了一禮。
薑維下馬將他扶起,笑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若是易地而處,在下相信,李兄肯定也會如在下這般施以援手的。”
李遺胸中升起一股暖意,他雙目泛紅,哽咽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薑維抱拳團團轉了一圈,道:“在下當前去與羽林衛匯合,今日先行別過,改日當共謀一醉。請!”
“請!”
“請!”
薑維告別三人後,一路馳去,身後但凡見到他身影的士兵,皆會投來尊敬的眼神。只是他腦後沒有眼睛,不自知罷了。
等他回到羽林衛陣中, 頓時傳來一陣歡呼:
“薑左丞!”
“威武!”
“薑左丞!”
“威武!”
糜威、句扶、吳驍、沈峰四人作勢圍攏上來。
糜威故作表情道:“嘖嘖,這不是我們的薑左丞嗎?嘖嘖,眼下薑左丞力停奔馬、手撕猛虎之事,已在全軍傳開,倒是要恭喜薑左丞名聲在外啦!”
情知他是在開玩笑,但當著這麽多手下的面,薑維倒不好回擊。他笑了笑,面向句扶、吳驍、沈峰三人,直奔主題道:“方才和主公商議前去荊州之事。主公同意我帶三百羽林郎同行,你們誰願意與我一道前往?”
句扶早已對薑維心服口服,第一個表態道:“末將願往!”
沈峰聰慧,也能感受到薑維的提拔之心,緊跟著道:“末將也願往!”
只有吳驍默不作聲。
薑維知道他心中仍有芥蒂,不過他本就沒打算帶上吳驍。此去荊州可謂火中取栗,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沒之局,故而此行所帶人馬首要精乾團結。
句扶一屯軍馬乃是羽林衛的標杆,戰力堅強,此行必有苦戰,這一屯軍馬當有大用;而沈峰機敏冷靜,善於動腦筋,乃是副將和參謀的不二人選;最後一屯,薑維屬意帶上林航統領的未字屯。這一屯的士兵在跑步比試中奪得第一名,腳程不錯,正可用於斥候和傳遞消息之用。
轉瞬之間,他心中便有了計較。
此外,若非天色已晚,他還想馬上往大司馬府一行,請諸葛亮盡快準備好犒賞軍資和宣慰文書,也好讓他盡快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