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元現在是十分的滿意。
雖說兩份祭詞不同以往婚書上一板一眼的內容,但這更彰顯了男子娶妻的目的。
男子娶妻納妾雖然是為了延綿血脈,可家室和睦了家族才能興旺。這麽多年來他為何不願多納妾室,還不是因為裴氏那刁蠻的性子?也就是無家族依靠的聞氏才能忍受得了她。但聞氏的一兒一女可是受罪多年。
現在好了。這個庶子不但成就非凡,更是將裴氏鎮住了。否則,即使柳氏再妖嬈,自己也不敢去招惹。
聽聽,她倆說的多好啊:以夫族之榮耀為己任!若所有的內宅婦都是這般曉事理,那男子就可以全心全意的謀略仕途和家族的前途了!可惜啊,這般曉事理的女子還是太少了
這兩個名門之後娶得好!
殷元雖然感慨不已,但他不會忘記兒子還欠他一個說法。可他再著急,也要把該進行的儀式走完。
回到正堂,正襟危坐後的殷元耐心等待最後一個儀式的進行。但等到他看見殷清風笑嘻嘻的在殷清栿下首坐下時,他那本來端重的臉龐上忍不住的露出無奈的表情,“去!站到中間去!”
殷清風不明所以的一愣,他再左瞅瞅右瞅瞅,發現許多人在忍俊不已,他意識到自己好像犯了什麽錯誤。他摸了下鼻尖,灰溜溜的站在廳堂的中間。
看見殷清風給略顯狼狽的樣子,裴氏笑著對聞氏說了句什麽,聞氏則是笑容滿面的“嗯嗯”了兩聲。
妮子等殷清風走近,滿是愧意的低聲說道:“祭祖後還有一個“相見”的儀式,就是新婦拜見姑、舅。等新婦拜過了姑舅,才正式算是夫族的婦人。”
她剛才還在為能進祠堂拜祭而激動,忘記提醒殷清風了。與殷清風共處這麽久,她早就知道殷清風對平日裡的生活細節根本沒多少了解,尤其像今日這種必須要專門提點的儀式。
殷清風隻參加過別人的婚禮,自己沒結過婚不說,對古時的婚禮更是停留在紙面上。他低聲問道:“需要我做什麽?”
魚娘也趕緊豎起耳朵,她同樣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妮子一聲輕笑後,說道:“這個“相見”的儀式很簡單”
“相見”時,新婦由送嫁娘呼請,先請公公明朝之前稱舅、翁,次請婆婆明朝之前稱姑,以下尊親屬及平輩親屬依此請入“相見”。
儀式開始後,新人各先以背相倚,然後轉向正面。
翁、姑俱見畢,即設兩座位,延翁、姑上座,新婦行四拜禮,奉茶奉糖果或糕點,依其夫之稱謂請翁、姑喝茶或吃糕點。新婦以荷包奉翁,翁授衣彩又以金質或銀質花針、摯花為姑簪髻上,姑授以指環。
依次“相見”尊親屬及平輩親屬時,送嫁娘捧茶盤,新婦奉茶如儀接杯時諸人均掏出若乾金錢幣放入茶盤,名為茶禮。此筆收入由媒人、送嫁分肥。
現在的儀式沒有送嫁娘,由柳氏這個大肚孕婦代替。堂上除了殷元一家子也沒有殷氏其他的族人,所以儀式很快的就結束了。
等儀式結束後,殷清風拉著妮子和魚娘手,好奇的看著她們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殷元終於等到關鍵的時刻,心中升起濃濃的好奇心,他要聽聽殷清風到底有什麽理由讓他打破幾千年來世人共同遵守的儀禮。
“咳”
他見殷清風捏著新婦的手嘴裡還嘀咕著什麽,他忍不住提醒了一下。
裴氏白了殷元一眼。自家的郎君平時不管府裡發生什麽事,都是一副不動如山的表情,現在這輕輕一咳
她笑著等待接下來的時刻,很是期待庶子將會說出什麽奇奇怪怪的言論來。
殷清風意識到自己有些孩子氣了,他趕緊坐下。
組織了一下語言,他說道:“孩兒在當初秦王賜婚的時候,與秦王討要月眉的平妻身份。現在想來,當時應該是下意識的想要保護月眉。畢竟當初她義無反顧的跟隨孩兒出府
等到魚娘和繁星到了孩兒身邊之後,孩兒才開始考慮娶妻納妾、生兒育女以及家族未來發展的問題。”
殷元下意識的挺了挺腰,裴氏則不自覺的眯了一下眼睛。
“現在想想,孩兒當時在山莊時說出的承諾的確是孟浪了。”
魚娘還好,畢竟剛才已經祭拜過祠堂,繁星則是一臉煞白。繁星旁邊的月眉注意到繁星臉色的變化,輕輕握住繁星的手。以她對郎君的了解,接下來郎君必定要推翻剛才的言論,所以,她很有信心的去安慰繁星。
“後來,孩兒參加了祭祖,又發起了永業集團,更幫太子做了一些事情。兩年的時間裡,孩兒一次次思考當年的問題才發現,當初的承諾雖然孟浪,但無意中卻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月眉的雙眼眯成了兩條線,郎君說話的方式果然還是那種先抑後揚、果然她是最了解郎君的人。
繁星的臉上才算是恢復了血色。
殷元皺了皺眉。
殷清風說到這裡時,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聽到什麽內容,但他還是不信殷清風能說服他。
“嫡字從女,從啇。“啇”義為“看準的”、“瞄準的”。“女”和“啇”聯合起來表示“被選中的女人”庶,屋下眾也。”
殷元耐心的聽殷清風講解訓詁學。
“又如姓氏中最古老的姓氏皆從女字。這說明,現在的一家之主或一國之君雖然皆為男子,而在夏商周三代之前的遠古時期,一家之主或一部之酋皆為女子。
隨著農耕方式代替了遊獵方式,女子的地位日漸衰落,但女子也為自己爭取了最後一絲權益。這個權益就是嫡與庶。
當然,這種解讀可能不對。孩兒另外對嫡庶之別的理解是,可能是古人比較懶惰的結果吧。”
這話一出,驚掉了一地的下巴。
聽說過殷清風類似的言論的其他人還好,柳氏眼睛不停的眨巴眨巴著。古人比較懶惰的結果?這可是在討論嫡庶之別的禮製啊這樣的話要是放在其他家族,真是難以想象會招受什麽樣的懲罰的。
“在遠古時期,先人們為了繁衍,實行的是一女多夫製,大約到了炎黃時期,因為男子在農耕中越來越凸顯出力量的作用,婚婭制度才慢慢過渡到一夫多女製。
最初的一夫多女製,也只是為了確保在蠻荒的環境下,一個部族能夠得到足夠的人丁。但隨著王朝君主制度的確立,也就是進入到了以夏朝為開端的上古時期,一夫多女制度也慢慢演化成一夫多妻製。更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夫一妻多妾製。
等婚婭制度進行到這一步的時候,古人意識到娶妻或嫁女可以成為一種利益交換的方式。再然後,人們發現,一個男子有這麽多的女人,這麽多的女人有生了這麽多兒子,那麽,到底誰來做繼承人呢?
孩子妄加揣測了一下:哎選三子吧,十子的母族勢力又大選二十九子吧,我還很寵愛第五子的母親,選誰都有人反對啊算了,就選第一個女人的第一個兒子吧於是呢,為了確保第一個女人的第一個兒子的地位,於是有了嫡庶之別。”
殷元身體一晃。雙手緊緊的抓住椅子的扶手。
殷清風的五個妹子加上他的三個兄長姐妹聽得眉開眼笑,捂著嘴偷樂裴氏和柳氏古怪的看著殷清風聞氏則憂心的看著殷元。
其實殷清風這麽編排古人,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按照歷史劃分,唐朝屬於中古時期,很多習俗與禮製從南北朝開始就與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在嫡庶制度上還是繼承了上古時期的規矩。
兩漢以來,隨著家族、士族、門閥等等的崛起,娶妻納妾變得尤為重要了。娶誰家的女子為妻或嫁哪個家族的男子為夫都是反覆權衡了利弊之後的結果。雖然一次聯姻可能不會造成太壞的結果,但沒人會隨意進行聯姻的。
隨著聯姻的日趨重要,對男子,尤其是越大家族的男子的約束就越來越大。這個約束,體現在男子娶妻之前是否有孩子。
元朝之前的男子在正式娶妻之前可以有女人,但很少有大家族的男子會讓這些女人懷孕或生子。如果有女子懷孕,要麽直接逼迫其墮掉或者將該女子處理掉。最大的容忍限度是可以生女兒,但生兒子是絕對不允許的。
至所以生出這麽古怪的約定俗成的規矩,一是為了確保嫡庶,二是確保妻族的臉面。
想象一下:像太原王氏這種已經淪為二流家族的男子拚命巴結到與博陵崔氏結親的機會,他敢不敢在娶妻之前弄出一個庶子來?
要知道,妾的地位雖然低下,但庶子的待遇與嫡子的待遇相差並不大。最重要的是,如果某個男子偏愛他的庶子,按照這時的禮法,他完全可以讓嫡子來繼承支房的族長或一家之長的位置,但他大部分財產卻可以留給他偏愛的那個庶子的。
所以,為了免除這種情況的出現,大家族的男子在結婚前是不敢生兒子的。就算生女兒也不成,因為,隋唐時期的未婚女子也是有繼承權的。
就以李淵和楊堅兩家為例,李淵和楊堅的長子都是其正妻所出。李建成與楊勇之前沒有嗣男。
同樣,眼前的例子就是殷清栿。
陳郡殷氏的名頭是在南朝時闖下的,於北方這些士族來說,殷氏與最普通寒門家族沒什麽區別。殷開山有從龍之功不假,若殷開山一直活到現今,那些家族才會考慮是否要在殷氏身上投資。
可惜的是,在這些士族還沒有決定是否要聯姻的時候,殷開山已經掛了。於是,時年十五歲的殷清栿就悲劇了。即使如此,殷清栿頂著國公府嫡長子的名頭也要遵守婚前不可生子的規矩。
所以,哪怕他早就與身邊的侍女行過周公之禮了,那他也不敢弄出人命來。以殷清風的估計來看,他這個兄長大概在他告別男孩兒之前,就已經得到了警告了。
殷清風他沒有得到類似的警告,是因為十歲的襄城在此時的世人眼裡是可以成親的。賜婚的敕令已頒布,差的只是最後一個成親的儀式。在這種情況下,他與襄城之外的女子即使有了身孕,皇室也不會覺得丟臉面。實在不行,趕緊把婚事辦了,一切就遮掩過去了。
其實說白了,嫡庶制度一是為了保證妻妾之間要分出一個尊卑來,內宅太亂了不像話二是找出一個簡單的能明確繼承者身份的辦法來。但最主要的是,給實力強大的妻族一個交代。否則,聯姻就沒有意義了。
但,這樣的嫡庶之別並不合理,尤其是在繼承者身份的確定上。
殷清風並不想因為生活在古代,就按照這時的儀禮來區別對待他內宅的女人們以及她們的兒女。至於繼承人如何確定,只要拋開嫡庶之別這個障礙,一切都很簡單。
“阿耶,古人雲: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誰能確保嫡長子就一定是最恰當的繼承者呢?
孩兒曾經設想過一個問題:假如從高祖劉邦開始,每一代漢帝都選取最合適的繼承者,還會不會出現劉漢只有四百年江山的遺憾?還會不會出現前漢後漢之別?若果真如此,恐怕現在的國祚依然還是劉邦的後代吧。”
殷元對兒子的假設無動於衷,這不是他想要聽的答案。
“孩兒以為,治理家族與皇室治理江山的道理是一樣的:皇室治理江山出錯則國滅皇族亡,一個家族治理不當則家族衰敗子孫遭殃。”
殷清風在廳堂內指了一圈,“在座的有我殷氏子弟、河東裴氏、河東柳氏、隴西李氏、河東薛氏、南陽范氏以及京兆韋氏的後人。這七個姓氏的歷史都在兩千年甚至三千年以上,可這七個家族在這兩三千年裡一直都是名聲顯赫族運興旺嗎?
家族的命運起起伏伏、家族中本來很天賦的子弟得不到重用、只要稍微有些能力的子弟就趕緊離開家族另立郡望或堂號以上的歷史都說明了一點:立嫡是有弊端的。
陳郡殷氏只是殷氏的一支, 若是殷氏歷代先人能庇佑族人,怎能還有什麽殷氏的琅琊郡、汝南郡、東海郡等郡望分支的出現?更甚者,殷氏的這些散布在不同地方的族人相互間都沒什麽聯系,更沒什麽情義,更不要說什麽守望相助了。”
一個姓氏的拆分和遷徙有很多原因,他這麽說,多少有些強詞奪理,但總歸一點是沒錯的:每個家族不可能一直都是強大的。
“雖然草木有盛開凋落的生死循環,日月也有東升西落的變幻,可一個家族若是也如此,恐怕就會在某個低落期徹底沉淪了。”
歷史上,陳郡殷氏的輝煌,隨著殷開山的身故便帶走了最後一絲的回光返照,若不是聯姻家族顏氏的照應,也不可能還有機會苟延殘喘到顏真卿生活的時代。等到顏氏本身也衰落後,陳郡殷氏徹底變成了昨日黃花。
“一個人再文韜武略,也只能庇佑家族百年時光,甚至更短。孩兒既然已經取得了今日的成就,就要考慮如何讓這份象征著陳郡殷氏的輝煌能長久的延續下去,”
殷元精神一震,兒子的話終於讓他動心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