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堪比公候”的吃食,韋氏族人卻食不知味。
韋綱的心,是甜的,也是苦的。
聽說韋杜氏去了長安,他便密切關注著。等她回來時,更是第一時間就傳喚她。
當韋杜氏直言不諱的說起殷清風躲了一夜,最終被她算計,以及殷清風的惱怒時,韋綱便清楚他把殷清風想簡單了。
活了這麽多年,面對美色而不動心的人他見過,但不包括血氣正旺的年輕人。
像宇文贇,為了聲色犬馬,把皇位都讓給兒子了,他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二歲。據說殷清風明年就十八歲了,也沒比禪位時的宇文贇年少幾歲,他怎麽就能忍得住?
鄭昭容羞怯怯的模樣。哪怕是他也想收到房裡日夜蹂躪,何況還是以他人之妻的身份主動送上去侍寢?可殷清風竟然惱怒了?
不過,他也品味出來了,殷清風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否則,當夜他就會把鄭昭容攆出房門的。
這一點,是可以利用的。
明知是被韋杜氏算計,卻直接吞下誘餌,再反手回殺漁夫,殷清風的智慧和心腸,決不能再以少年人視之了。
當韋杜氏說完殷清風是如何安排她那四個嫡庶子後,他再次沉默了。
《論語·先進篇》中:子路問:“聞斯行諸?”
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
冉有問:“聞斯行諸?”
子曰:“聞斯行之。”
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
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有一次,孔子講完課,回到自己的書房,學生公西華給他端上一杯水。這時,子路匆匆走進來,大聲向孔子討教:“先生,如果我聽到一種正確的主張,可以立刻去做麽?”
孔子慢條斯理地說:“總要問一下父親和兄長吧,怎麽能聽到就去做呢?”
子路剛出去,另一個學生冉有悄悄走到孔子面前,恭敬地問:“先生,我要是聽到正確的主張應該立刻去做麽?”孔子馬上回答:“對,應該立刻實行。”
冉有走後,公西華奇怪地問:“先生,一樣的問題你的回答怎麽相反呢?”孔子笑了笑說:“冉有性格謙遜,辦事猶豫不決,所以我鼓勵他臨事果斷。但子路逞強好勝,辦事不周全,所以我就勸他遇事多聽取別人意見,三思而行。”
千年前的孔聖懂得因人而異,此不足為奇,他是聖人。可殷清風呢?小小年紀先明那四子的優劣,再判斷其前程。若他一朝踏進朝堂之後會如何?
所以,他堅信他當初帶著閬公房追隨殷清風是正確的選擇。只要得到回報,這段時間以來族內的非議,便會雲消霧散。
有了這些明悟,他更期待這次的會面。
甫一見面,他驚訝殷清風的《手杖詩》,也欣喜殷清風的才學。
從“吾將上下而求索”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歷代詩賦斐然者,俱是青史留名的大名士。這首《手杖詩》,便是殷清風雛鳳初鳴之聲。
妙!
等他看見韋津那強作歡顏的表情,他更開心了。
可等他見到李世民瞞著所有世人,通過殷清風暗中布局的時候,他又後悔了。後悔當初不該屈服於殷清風、不該屈服於李世民。
當初他執意背叛其他族人,族內分裂已成定勢是一個誘因,錢財是另一個誘因,而最主要的,是他想效仿前人:哪怕李氏最終被取代,只要閬公房有族人已然是顯赫高位,新朝成立後也不會慢怠族人的。
但他沒想到,李世民欲滅各世家的野心這麽大。
從春秋時期的晉國六卿:趙氏、韓氏、魏氏、智氏、范氏、中行氏,到後漢時的各累世公卿、經學世家,再到魏晉以來的大小世家,歷代天下之主何曾敢輕侮門閥,又何曾敢滅亡門閥?
李世民在自尋死路,其鷹犬的殷清風也在自尋死路!
若他和閬公房族人不能全身而退,必被殃及池魚!
就在他做出先與殷清風虛與委蛇,再徐徐圖之的打算後,殷清風卻接連曝出水泥構件和冬季種植青菜這兩項獲利巨量的奇言。
意外獲得冬季種植青菜的法子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但這樣以來,世人可是都會知道閬公房與殷清風關系匪淺了。若李氏滅亡,閬公房還能全身而退嗎?
韋津此時不知該是嫉妒背叛族人的韋綱,還是對韋綱報以幸災樂禍的心思。
等李世民繼位後,李氏滅亡已成必然,追隨李世民郎子的韋綱必然受到牽連。雖然已經有人知道韋氏分裂為閬公房韋氏和京兆韋氏,可他們有共同的祖先啊。
若是他坐視閬公房族人的死活與不顧,其他家族如何看待他又如何看待京兆韋氏?
但李世民現在氣焰正盛,與其正面硬對,吃虧的是韋氏。看來,比照之楊廣,只能等李世民露出敗相時再與殷清風慢慢劃清界限了。
只希望,在此之前,韋氏能積攢到足夠的權勢和錢財。
胡亥坐了七年的皇位,楊廣坐了十四年的皇位,大不了韋氏就等著二十八年後李世民滅亡吧。
在此之前,韋氏一面積攢錢財,一面培養子弟並助其登上高位,一面,坐等風雲變幻...
就是不知,會是誰取代李氏。
可惜,自從阿耶和二阿兄相繼去世後,韋氏在軍中再無將領...不對,還有雲起!他現在是遂州都督、益州行台兵部尚書。若是他能再進一步...
糟糕...他是閬公房族人!
殷清風見帶頭的韋綱和韋津神色木然,他也沒調解氣氛,隨著韋氏族人一起悶聲不語把飯吃完。
他今天帶著這些人參觀學堂,是有目的的。
“三皇時代”實行的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血統繼位製,國家最高領導人在風姓家族中產生。
到了五帝時代,是所謂“公天下”時代,實行的是禪讓制度。
姬姓的黃帝禪位於嬴姓少昊;少昊禪位於黃帝的孫子顓頊;顓頊先傳位於嫡長子孺帝;孺帝早夭,帝位由黃帝的曾孫嚳繼承;帝嚳傳位於兒子帝摯;帝摯禪位於異母弟伊祁姓的堯;帝堯禪位於姚姓的舜;帝舜禪位於姒姓的禹。
所以,禪讓可分“內禪”與“外禪”:“內禪”為帝王將帝位讓給同姓人,“外禪”為天子禪位於外姓。
所謂“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誰不願意享受巔峰權利呢?但事情總有例外,歷史上有很多皇帝是主動和被迫將帝位拱手讓人的。
劉嬰禪位給了王莽;漢獻帝劉協禪位給了曹操。
接下來,就是一波循環報應殺:曹操的孫子曹奐禪位給了司馬炎;司馬炎族叔司馬伷的後人司馬德文禪位於劉裕;劉裕的重孫劉準禪位於蕭道成;蕭道成侄孫蕭寶融禪位與蕭衍;蕭衍的孫子蕭方智禪位於陳霸先。
南方玩兒禪位玩兒的不亦樂乎,北朝的皇帝也不甘示弱。但南朝玩兒的是“外禪”,而北朝玩兒的是“內禪”。
北魏孝文帝拓拔弘傳給了兒子拓拔宏;北齊武成帝高湛傳給了兒子高緯;北周宣帝宇文贇傳給了兒子宇文闡。
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皇室禪位一次就行了。但楊堅的後人、同獲諡號為恭皇帝的楊侑和楊侗,則分兩次把天下江山禪位給了李淵和王世充。
唐朝之前的禪位,即使有拓拔弘那樣的內禪,但也改變不了人們對禪位的認知:禪位的皇帝都是被迫的。
再過一兩年,李淵就要禪位了。不管是百姓出自他們自己的認知還是有人煽風點火,李世民多少都要背上罵名的。
能讓這些人閉嘴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凸顯李世民的偉光正。
梧桐新村和梧桐學堂的存在,超越了現在這個時代的認知范圍。他一再的在韋氏族人面前強調這一切都是李世民的手筆,就是要借著這些人的嘴巴宣揚出去。
而能聽到韋氏族人宣揚的人,地位不會低到哪裡去。只要上層圈子對李世民有了更深的了解,或者說是對李世民產生了懼怕的心理,最少在短時間內,這些人不會說李世民的壞話的。即使說了,也怕李世民追查到他們頭上。
李世民缺少的就是時間。只要下層百姓從農耕令上獲益、只要遊走四方的商人從錢幣改製和帝國銀行上獲益,即使那些世家一起詆毀李世民,他也不怕某些謠言了。
民心安穩了,大唐也就進入平穩的發展階段。到那時,他曾經給李世民提的那些諫言,只要能再落實幾項,英明神武天子的名聲就再沒人能動搖了。
所以,韋綱和韋津的心思,他不用猜,也大致知道會是什麽樣子的。
回到他居住的小樓,殷清風讓韋氏族人稍等,他從樓上抗著一塊被紅色綢緞包裹著的木匾下來了。
他揭開綢緞,“這是太子親自賜下的手書,韋翁帶回去,讓族人懸掛在各地的書鋪。”
若是沒有走一趟梧桐學堂,韋綱此時一定欣喜若狂。有李世民這個太子,又有殷清風這個未來的新貴照應著,閬公房的興旺是指日可待。
但眼下他隻勉強的笑道:“老朽代族人恭受了。”
他甚至不想提李世民的名字。在局勢未明之前,距離李世民遠一些是比較明智的。
殷清風也不計較他的態度,“有些事清風要說一下。
這第一呢,長安城的書鋪由長孫太子妃的兄長,上黨縣公長孫無忌和我殷氏的姻親琅琊顏氏共同經營,其他的都交給韋翁費心了。
這第二呢,文宗曾建議清風在各地建書坊,清風思來想去,決定暫時在益州、江夏和揚州三處各建一個書坊。韋翁的族人可就近從這三處書坊獲得書籍。”
韋綱的次子韋文傑行禮,“文傑定不辱沒淮陽侯的青名。”
殷清風衝韋文傑點下頭,向韋津說道:“清風名下的茶山雖然大多都在江淮一帶,但巴蜀也有幾地茶山。而且,已經少量的產出了。”
中國十大名茶雖然沒有一個是四川產地的,但四川的茶葉並不差。如:蒙頂山茶、峨眉竹葉青、青城雪芽、文君綠茶、峨眉毛峰茶、永川秀芽茶等。
以後那些十大名茶就在國內銷售,而稍微次一級的四川茶就是對外貿易的主要貨源。
但這些四川名茶產地距離長安還是有些遠,尤其穿越秦嶺的棧道並不好走。他已經下令讓人在漢中一帶嘗試著培植茶樹。漢中的氣溫不比成都和信陽一帶的低,種植茶葉應該不成問題。
韋津心中一喜,他以為還要苦等幾年呢。
而更讓他歡喜的是,殷清風遞給他一張紙條,“善會先生可派人按照這個地址,在明年春季去益州。讓他們先跟著清風的人觀摩學習,等幾年後茶葉大量產出時,就不至於慌亂了。”
韋津趕緊接過去,“善會一定挑選最精明的族人去學習的。”
殷清風笑道:“清風給諸位也備下了一些青城雪芽帶回去,雖然因為時節不對,這些茶葉不是最頂級的,但也是清風的心意。”
韋氏族人連道不敢。
又閑聊了幾句,懷有心事的韋氏族人就提出告辭了。
回去馬車上,韋津鑽進了韋綱的車裡,“叔父,侄兒想把雲起調回來,您看...”
韋綱不動聲色道:“你想做什麽打算?”
韋津這一會兒也想明白了,即使家族已經分裂,但兩支族人也不會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那樣各自顧各自的。他們都在長安,在外人看來就是榮辱一體的。韋綱想為韋氏另找一條出路,他不會攔著,但也不能看著他們倒下。
他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誰也說不準李氏什麽時候會被取代,但家族在軍中必須有自己的子弟,而且位置越高越好。
雲起是行台兵部尚書,調回長安能進軍事學院更好, 就算去了兵部,最少也是兵部侍郎。哪怕去各衛軍,也可以獨領一軍的。
有他照拂著,以後族中子弟就可盡量的進入軍中。”
韋綱點頭,“我韋氏沉寂這麽些年,就因你兄長過世後,族中再無軍中高品佚將領,雲起現在是唯一的希望。而軍事學院以後又將超越兵部的權勢,他能入職軍事學院對家族助益良多啊。”
韋津道:“雲起是否能回來,回來後能否進軍事學院,這事還要落在杜克明身上。”
韋綱道:“這事某會盡快讓杜氏去找她那個侄子的。”
韋津心裡落下一塊石頭。
等他想起另一件事時,又不知韋綱會不會誤會他,但他還是說道:“叔父,那殷清風的冬季種植青菜的法子...
就算韋氏不將李世民那些暗中手段宣揚出去,李唐失勢也是必然。等李氏倒了,殷清風必受到牽連。侄兒為其販賣茶葉已成定勢,但叔父這青菜法子卻不同。
侄兒的建議是,趁著現在眾人都不知情的時候,不如由叔父泄露出去,也好讓其他家族知道韋氏與殷清風與李世民不是一條心的。”
“這個...”韋綱有些猶豫了,“李氏即使要失勢,也不會是一二十年的事情,若現今就泄露出去,恐怕會惱了李世民...”
韋津狡黠的說道:“韋氏的土地都獻出去了,佃戶也放良了。叔父要想種植青菜,就要再去購地,再雇傭勞力。既然這勞力是雇傭來的,保不準就會有人泄露出去呢。那還不如叔父暗中用這法子換回一些收益呢。”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