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氏族人的心怦怦亂跳。
不是被學生們響亮的聲音嚇的,而是出自對李世民的恐懼。
他們出生在北周,經歷了北周和隋朝,以及現在的李唐。對這三朝的官製等深有體會。
宇文泰為了向世人顯示宇文氏的政權並非僭偽,他采納了蘇綽、盧辯等人的諫言,依據《周禮》制定了新官製。
這套新官製拋棄了魏晉以來的官職名號,仿《周禮》設立六官:宇文泰為太師、大塚宰,李弼為太傅、大司徒,趙貴為太保、大宗伯,獨孤信為大司馬,於謹為大司寇,侯莫陳崇為大司空,余官稱號也都仿照《周禮》。
但他並不是將秦漢官製一概廢除,而是參照使用,尤其是地方官職仍行秦漢舊法而不變。
在官製革新之前,宇文泰又作九命之典,以敘內外官爵,即將官吏的等級分為十八命,正九命和九命。命數多者官高,如柱國大將軍為正九命,驃騎、車騎大將軍為九命。
命實際上就是品,不過,品以正一品為最高官,命以正九命為最高官。
同時,宇文泰在革新官製之際,將地方官吏任免之權收歸中央,加強中央集權。
隋文帝在謀奪宇文氏的江山後,立即廢除了北周的天、地、春、秋、冬、夏六官製,創建了三省六部製。
在州縣,北周製設州、郡、縣三級地方官署。開皇三年,文帝聽從河南道行台兵尚書楊尚希的諫言,廢除郡級官署,改為州、縣二級製。州設刺史,縣設縣令。
同樣是開國之主,隋文帝即位後創三省六部製、三年後又確立郡縣製,而李淵為帝多年,各政製全無革新,幾乎全部因襲前隋制度。這,就是各世家輕視隴西李氏的根本原因。
李唐的官製依然是三省六部製、地方依然是郡縣製、土地政令依然沿襲均田令、官吏選任制度依然是前隋的科舉製、就連律法也是在《開皇律》的基礎上增加了“五十三條新格”而已。
租庸調中的“庸”於前隋開皇二年試行;“租”和“調”雖然不是始於前隋,但前隋承襲北周,李唐又承襲了前隋。
連一國之根本---稅賦,都沿襲前製,李氏可有帝王之相?
各世家經歷了多朝多代,從各項制度上就能體察出這些政權的國祚是否長久。
李唐內有無能開國之主、子嗣奪嫡儲位未明,外有大小家族把持地方、民心不穩,各世家豈會相信李唐的國祚能長久?
雖然李淵在武德四年廢除隋五銖而鑄開元通寶,但這改變不了世家對隴西李氏粗鄙的認知,因為這是每個皇者應該做的舉措,根本不值得頌揚。
而後來推出的錢幣令,雖然較開元通寶更有效的解決錢荒的困局,卻收回了世家鑄錢的權利。世家依然痛恨李氏。
至於新式農耕,只不過是深化了均田令而已,無非是額外重視五谷產量罷了。
後來,雖然李世民意外奪嫡成功,但在世家眼裡,這只是李唐混亂的開始。當年的楊廣不也如此嗎?
太子楊勇好學,善於寫詩賦,性格寬仁和後,率意任情,與李建成何其相似?
楊廣陷害兄長成為太子後,依然韜光守拙。一面曲意討取文帝歡心和信任,一面爭取群臣支持和民心民意。可即位後還不是一樣立即興建洛陽城和開鑿大運河?
同時,他登基之初,就宣揚“乾道變化,陰陽所以消息,沿創不同,生靈所以順敘。若使天意不變,施化何以成四時,人事不易,為政何以釐萬姓!”
後來他又推出科舉製,雖然天下世家痛恨無比,但面對大一統的皇權,
他們只能忍受。好在,楊廣的昏庸很快就顯現了。
大業七年,他以“高句麗本為箕子所封之地,今又不尊臣禮。”為由,下詔舉全國之力,征兵派役,備戰高句麗。
三征高句麗後,楊廣倉皇出逃,楊氏江山不複存在。
再觀李世民呢?
先是暗中壓迫韋氏獻上土地、廢除奴婢,現今又暗中培養賤籍之子以教化四方寒門子,接下來呢?他會如何?
李唐先奪世家鑄錢之權,再斷世家籠絡仕子之路。世家可以暗中資助各地反王推翻楊隋,就能等待機會推翻李唐。
李世民,在自掘墳墓!不出數年,必成墳中枯骨!
韋綱與韋津幾人暗中交換眼神,這殷清風小兒必須遠離!
這小兒現有李世民看護,暫且奈何不得,且隨他心意。待李唐有所異動,就是韋氏復仇之日!
韋綱、韋津等人年老成精,韋挺等人又宦遊官海多年,很快就在無形中達成一致。
但具體細節,還要等離開這裡再詳細商議。
而這時,殷清風在台上繼續說道:“你們還有半年的時間,為你們以後的夫子生涯做準備。這半年,你們就在這學堂裡做助教,完成從學生到夫子的轉變。”
如何分散這些學生,還是一個細致和繁瑣的工作。
不是單純將這些畢業的學生和他們的家人分派到各地就可以了。要考慮男女學生之間未來結合的問題,還要考慮他們的弟弟妹妹的年齡適合走多遠的路。
除了這些,如果他們的弟弟妹妹是可造之材,他們就不能分出去。等這裡未來升級出初中部後,他們要頂替某些崗位,教導小學部的學生。
好在他還有半年的時間來比對參考各種檔案信息,再做最後的安排。
“半年後,你們就要離開這裡了。不要悲傷。
別的佃奴之子,致死也不識一個字;別的佃奴之子,這一生也住不進兩層高的房屋;別的佃奴之子,永遠不可能過上一日三餐中兩餐有葷食的日子;別的佃奴之子,更不能成為教導學生的夫子。
你們還比這世間絕大多數的寒門子都幸運。
那些寒門子,九成沒有讀書的機會;那些寒門子,要終日勞作到死;那些寒門子,要為一日兩餐發愁;那些寒門子,以後見了你們要尊稱一聲夫子...”
說到這裡,殷清風也有些小激動。
“本侯在你們結束學業之際,送你們八個字:明德礪志,求知篤行。
明白做人的道德和德行,用來磨礪自己的志氣,用堅定的腳步在求知的路上走得更遠。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做人要腳踏實地,明道理,懂德行,唯有堅定自己的志向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下去。要做到:不為物喜,亦不為己悲!”
剛才還懷有別樣心思的韋氏族人沉默了。
“別的佃奴之子”和“那些寒門子”的對比倒也罷了,無非是李世民在收買人心。
“明德礪志,求知篤行。”可由《禮記·中庸》中“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而來。可“不為物喜,亦不為己悲。”,卻需要豁達的胸襟、處事的深遠才能說出這樣深奧的話來。
殷清風才年歲幾何?
他們可以和其他世家一樣不看好李氏,可如何看待做出“手杖詩”和說出“不為物喜,亦不為己悲。”的殷清風?
殷清風有三個結局:李氏亡,他亦亡;李氏亡,他還在;李氏長存,他長存。
李氏的存亡,尚在兩可之間,但殷清風若沒有為李唐殉葬,韋氏該如何擺正位置?
“你們年華正好,本侯的年華也正好!今日與君一別,他日再、見!解~~~~散!”
殷清風本想讓韋綱或韋津上來講幾句,但想一想他又作罷了。鬼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到時候是阻止還是不阻止?
“拜別阿郎!”
畢業的學生,轟然作別。
響亮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韋氏族人。
他們抬頭看見,距離大門最近的一隊學生排著整齊的隊列,和踏著整齊的步伐,魚貫走出大門。
接下來,依照距離大門的遠近,一隊隊學生消失在眼前。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輪到順序的學生依然無聲肅立。
當最後一隊學生向殷清風行禮作別後,韋氏族人的心沉重到了極點。
百戰萬勝的楊隋、李唐的兵卒們可能做到這種程度?
誰訓練的他們?
這是學生還是兵卒?
殷清風為何沒有露出半絲的驚詫之色?
太可怕了!
拜別阿郎。
殷清風沉默在台上。
學生們在臨別之前,用“拜別阿郎”告訴他:他永遠是他們的主人?
“殷侯。”一位女教師打斷了殷清風的思考。
她是接替王雄涎的妻子,現在學堂實際的負責人。
讓殷清風尷尬的是,他不記得這女教師的名字。他含糊的說道:“請說。”
那女教師有些緊張,“妾身可否請殷侯將“明德礪志,求知篤行。”和“不為物喜,亦不為己悲。”兩句警世之言賜下。”
韋氏族人眼睛一亮,見字如人。
前漢揚雄說過:“書、心畫也。”既“字如其人也”。意謂人與字,字與人,二而一,一而二,如魚水相融,見字如見人。
賢哲之士的字,溫和醇厚;英雄豪傑的字,沉著剛毅;脫俗奇人的字,磊落灑脫;文人學士的字,清俊秀麗。這道盡了“字如其人”之意。
王右軍、虞世南字體馨逸,舉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氣,即所謂喜氣也;歐陽父子險勁秀拔,鷹隼摩空,英俊之氣咄咄逼人。
字,又是書者情緒的流露。
王羲之作六篇名作時,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讚》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告誓文》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
兩見殷清風,其皆語出驚人,但他的字呢?若是親見其手書...豈不是能勘破他的才學與心境?
韋綱遞了個眼色,韋文宗站起來,“殷侯,這位娘子所言極是。文宗亦覺這兩句激勵人心之言,當現與世人。”
殷清風不會認為這個女教師在拍馬屁,但韋文宗嘛...他看了一眼滿心期待的韋氏族人,“也罷。”
韋氏族人心喜,機會來了。
“不過,待參觀完這裡和宴席結束後,清風再獻醜。”
只要你寫就行。早一會兒晚一會兒都無礙。
殷清風讓月眉五人先回去,他帶著韋氏族人向教室走去,“當初匆忙建造,有些簡陋。”
在一間教室外,韋瓚指著門框上的“二年二班”問道:“這是...”
殷清風看了一眼,解釋道:“《孟子·滕文公上》中:“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
但清風取“學堂”二字命名這所庠序,則是出自: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江水一》中:“始文翁為蜀守,立講堂作石室於南城。永初後,學堂遇火,後守更增二石室。”。
而“年”與“班”,則是學年和班級的意思。
學年表明學生是在哪一年入學的。
新學生入學後為一學年,到了次年則為二學年,以此類推。
而班級二字,則是清風引申漢代官位的等級而來。如,東漢的荀悅的《申鑒·政體》中有:“高下失序則位輕,班級不固則位輕。”。”
韋氏族人又是一驚。
短短幾句話,包含了《孟子》、《水經注》、《申鑒》三部典籍。這怎麽可能?
《孟子》還好說,畢竟是先賢之書;聽說潼關外大河之橋是他的部曲修建的,觀看過《水經注》也可以理解。但《申鑒》可是被世人稱之為“小道之可觀者也”,他也曾閱讀?
讀這些書,或許還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做到了學為己用!這可是讀書最高的境界啊!
想要學有所成,第一要博覽群書,第二要廢寢忘食、孜孜以求。如此堅持多年後,才能做到學為己用。
他到底多大年紀!他不可能為了標新立異而專門找出這些典籍來闡釋新意吧。
等進了教室,韋氏族人又愣住了。
黑板、階梯教室、講台...這是學舍?
殷清風一一講解後,又帶著他們去了學生宿舍。
這些宿舍是特意為城東農莊的孩子們建造的。
直接上了二樓後,殷清風說道:“建造這裡時,水泥還沒有問世。”他跺了跺地板,“否則就不會使用木質地板了。
現在清風手下的人,已經用水泥做出榫卯狀的構件,若是再建造這樣的房屋,即使有劇烈的地動,這房屋也堅固無比,不虞有崩塌的危險。”
用水泥做出榫卯狀的構件?那豈不是說,未來所有的房屋都可以用水泥代替木材?
上到公卿,下到庶民,每建造一座房屋都要使用水泥,這、這...何等的收益啊~~~
恨!太恨了!當初韋氏怎麽沒想著要加盟水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