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清風走後,書房裡陷入沉寂中。
繼《名臣論》之後,同一個書房、同樣還是原先那幾個人,再一次感受了到來自
殷清風的“壓迫感”。
生逢亂世,對其他人來說是災難,但對於他們,則是難得的嶄露頭角的機會。
他們每個人也都在積極的尋找和把握這個機會。
若乾年前,他們認為時機到了,認為他們施展才學的機會到了。
他們開始選擇陣營。
只有選對了明主,他們才有機會。
關於儲位的爭鬥,他們都自認為已經做到殫精竭慮。
但是,從解散天策府到太子被貶為庶人,他們當中的幾個人甚至連執行者的身
份都沒得到,只是在坐享其成。
當然,爭儲只是他們輔佐秦王的內容之一,等到秦王得了皇儲之後治理天下才
是體現他們成就的時刻。
可是,就連這麽一點點的驕傲,在四月間也成了泡影。
農耕技術、曲轅犁和一年兩種,讓他們興奮、讓他們鼓舞,但,也讓他們汗顏。
他們知道民間的疾苦,但是他們能想到的就是和文景之治時候一樣,勸課農
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再加上實行均田製、取消鹽鐵專營就已經足夠他們青史
留名的了。
但是,一個《名臣論》讓他們徹底的失去了信心。
他們讀了這麽多年的書,竟然只是一些遺缺補漏、甚至是可有可無的臣子,根
本達不到名臣的境界。
情何以堪
《帝國論》,讓他們感受到了什麽是格局。
當他們在想著如何讓大唐做到歌舞升平、安居樂業的時候,殷清風已經不再著
眼於此了,他的心胸更寬廣。他想的甚至是漢武帝都做不成的事情!
他們甘心嗎?不甘心!
私下裡他們沒少交流,但是得到的結論是沮喪的。
殷清風做到的那些事,讓他們感覺有一層桎梏被打破了。但是,桎梏之後的天
地是什麽樣的,他們依然摸不到邊際。
今日,太子召集他們。
那小小的浴室,乍一看,精美、奢華、震撼如果這個浴室只是一些工匠進
獻給太子的或許還不會引起他們的深思,但是,這個人是殷清風。
他們禁不住的自問,他們窮一生的精力都想不到還可以通過錢幣改製來增加國
庫的收益、他們窮一生的精力都達不到《帝國論》的格局殷清風怎麽還遊刃有余
的想到這麽巧妙的工匠之術?
他們與他之間,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之後,他們來到了這裡。
這裡是他們與他初次見面的地方。
曾經在這裡,他們向一個少年折服——言稱:受教!
剛才,他們又聽到了《商稅論》
從管子到隋文帝,重農抑商是國本。
他們也認為這是治國的圭臬。
治國嘛,先賢們已經告訴他們了,就是儒家的仁和法家的律。
那,到底怎麽才能做到?
以前他們以為,是“仁者愛人,己欲立則立人,己欲達則達人。”、是“政之所
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
多麽深刻的哲理啊!
怎麽到了他那裡就變成了“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了呢?
可是他們竟然找不到半點反駁的依據。
不但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反而,他們想琢磨越覺得如果按照他說的話,好
像真的能做成。
先與之,再取之前提是竟然是錢幣改製和銀行!
他竟然早就在一步一步的籌劃著
多麽深邃而又深遠的謀劃啊~~~~
王珪、魏徵、房玄齡、杜如晦四人相互看了看,彼此的臉上都是一片木然。
他們看向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眯著狹長的雙眼不知在想著什麽。
再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一隻手拖著下巴,閉著眼睛,同樣在神遊天際。
四個人各自暗中歎了口氣,起身向李世民告退。
長孫無忌也跟著四個人一起告退了,只剩下李世民呆坐在書房裡。
因為殷清風曾經和他說過以商稅取代租和庸,並說過要取消“調”的諫議,所以
他在其他人沉默思索的時候,想得卻是另外的事情。
首先他想到的是,其他人在經過今天之後,會不會主動與殷清風接觸,如果接
觸了,會以什麽樣的心態。
在胡思亂想了一陣之後,他又想到具體該怎麽做才能做到以商代農。
他想到了殷清風說的放良工匠、想到了那些世家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想到了加
盟會
現在書房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再一次理順頭緒後,搖了搖書桌上的銅鈴。
進來的人,不是李晉安。
李世民楞了一下之後命令道:“派人去把魏國公請來。”
在東宮門口作別後,王珪四人默契的等長孫無忌上了馬車之後,才慢慢跟在後面。
對於長孫無忌,無論是早就投靠李世民的房玄齡和杜如晦,還是後來加入的王
珪和魏徵,都感覺與他難以相處。
一句話,志不同道不合而已。
雖然彼此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振興門楣,但長孫無忌是想通過追求權利來實現
的,他們四人是想通過青史留名來達到的。
在杜如晦的偏廳了,四個人沉悶的各自進餐。剛才在東宮那裡,他們根本沒有
心思吃東西。
如同嚼蠟般的應付了一下五髒廟之後,身為主人的杜如晦說道:“如晦剛才想
到了《計然之策》中的一句話:‘財幣欲其行如流水’。也不知那少郎君是看了這句話
受的啟發,還是他行事暗合了這句話”
魏徵聽了,有些頹唐的說道:“文子在一千多年前就點明了貨殖的真理,我輩
卻始終相信重農抑商才是對的。”
房玄齡不知文子是何人,也沒讀過《計然之策》,既然杜如晦和魏徵都有感而
發,他振作精神問道:“喬愚鈍,請克明兄和玄成兄解惑。”
魏徵看了一眼杜如晦,見杜如晦還一副沉思的樣子,他向房玄齡解釋道:“計
然,姓辛氏,名文子,號稱漁父。春秋時期宋國葵丘濮上人。博學無所不通,尤善
計算。
南遊越國時,收越國大夫范蠡為徒,並授范蠡七計。
他的遺作為《文子》。
范蠡曾經想將他推薦給越王,但他卻對范蠡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
患難,不可與共榮樂
范蠡向勾踐進獻的策略是:‘一曰捐貨幣以悅其君臣;二曰貴糴粟囊,以虛其
積聚;三曰遺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作宮室以罄其財;五曰遺
之諛臣以亂其謀;六曰疆其諫臣使自殺以弱其輔;七曰積財練兵,以承其弊。’”
王珪說道:“此乃越國滅吳之策,何嘗不是我輩勸諫聖人之言。而且,將文子
或范蠡的一曰、二曰、四曰之策反過來思考,與今日殷少郎君之言何其相像。”
杜如晦回過神來了,他接著說道:“克明當初只是粗讀一遍,便轉而研究《易》
書了。現在想來,真是悔矣~~~”
房玄齡拱手道:“不知克明兄的房中可還有《文子》一書?”
杜如晦搖搖頭,“那是族中的藏書待如晦命人回族內取來,你我仔細研讀”
魏徵長歎了一口氣,“為何我輩觀此書只看做是是史書,或隻想到引典以諫聖
人,而那少郎君卻反其道而行之?”
其他三個人不知該如何回答,屋中陷入沉寂。
許久,杜如晦感慨的說道:“如晦現在總算明白司馬公為何當初在《史記》中專
門寫一篇《貨殖列傳》了。”
繼而,他像是在喃喃自語,“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
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
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
故太公望封於營丘,地舄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
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
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
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彊至於威、宣也”
好久,他悲傷的說道:“如晦當初觀讀《貨殖列傳》,只看到了‘倉廩實而知禮
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只看到了‘禮生於有而廢於無’、只看到了‘君子富,好行其
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悲哀啊~~~
禮也好、德也好,我們只在乎這些又有何用?”
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
三個字反覆的在四個人的腦海裡響起。
有何用?
王珪的的身體塌了下去,他佝僂著腰,低聲的說道:“管仲講工、農、商、
兵;劉向又說士、農、工、商。我們都信了劉向的話,卻忘了管仲之言。工~~~
殷少郎君之意是,朝堂通過修建道路、水渠等,將錢財發放到“農”的手中,
“農”又去“商”那裡購買貨殖,而貨殖又需要大量的“工”來製成這些,與我等之
“士”有何關系?”
魏徵振作的說道:“雖然農工商可以充盈國庫,但治理他們還是需要“士”的。
叔玠兄,只要我們放棄以前“士”的高高在上的想法、虛心對待農工商就好了。”
杜如晦狠狠的揉了揉臉,大聲說道:“是啊、叔玠兄!治理這天下還是依靠我
等士人,安可說士人無用呢!我等將他們放到與“士”平等的地位就可以了,何必自
責!”
王珪依然頹唐的說道:“珪被任命為帝國銀行行長的時候,那真是意氣風發
啊~~~心想,太原王氏之扶風分支在某這一代終是要崛起了!
銀行啊~~~千古未有之事~~~珪可是首任行長啊!
沒想到,珪在沾沾自喜時,諫議者竟然只是一個尚未及冠也尚未出仕的少年郎~~~
真是情何以堪!”
王珪作為行長都“情何以堪”了,作為他副手的房玄齡和魏徵更是羞愧不已。
杜如晦見這場面,他咳嗦了一聲,說道:“太子好像始終都不驚奇為何那少年
身具這樣的奇才啊~~~”
雖然這個話題他們已經討論過了,但其他三人的注意力還是轉移到這個問題上。
房玄齡沉吟了一下,說道:“畢竟是太子親自求來的敕旨太子應該早就知道
其才能了吧”
魏徵搖搖頭,“就算太子了然其才能,但,今日提到的《商稅論》顯然是在上次
之後才向太子提起的,或者乾脆就是今日才說起的”
杜如晦接口說道:“如果說今日太子是和我等一樣第一次才聽到《商稅論》,為
何太一點也不驚訝?所以說,應該還是在四月間之後他曾向太子諫議過,今日隻不
過讓我等再去聽聽罷了。”
王珪稍稍挺直了一下腰,說道:“不管是何時,總之他是身懷大才就對了。還
記得上次太子想讓他拜師的事情嗎?”
其他三人點點頭。
王珪說道:“珪的意思是,上次太子在西禁苑設宴是為了讓他拜師,那這次
呢?不會只是為了讓我等聽聞《商稅論》吧~~~”
魏徵一拍大腿,“對啊!剛才在東宮的時候,隻想著《商稅論》的事情了,忘記
太子到底是何意了!”
杜如晦笑著說道:“我等四人,有三人在帝國銀行供職,你們難道還不明了嗎?”
王、房、魏四人相互看了看,魏徵說道:“難道那、那少郎君對銀行又有諫
議了?”
杜如晦說道:“還記得嗎?太子第一句話就是讓叔玠兄先匯報銀行的事情,結
果,後來說著說著就說到《商稅論》上面去了。”
王珪悔恨的歎了口氣後。說道:“都怪珪當時太過震驚,誤了太子的本意了。”
魏徵也學著他的樣子,歎氣之後說道:“徵何不也震驚不已?”
氣氛一下又凝固了,四人再次想到《商稅論》上面去了。
好一會兒,魏徵說道:“要不我們現在去請教”
他問得很小心。畢竟都是自持身份的人,現在眼巴巴的跑到一個晚輩家中,還
是去請教的學問的,多少會有些難堪的。
王珪一言不發的站起來就往外走。
其他三人相互看了看,也跟在身後。
快到府門的時候,房玄齡拉住疾步前行的王珪,“叔玠兄,你可知那少郎君住
在何處?”
王珪愣了好一會兒才恍然的說道:“對啊~~~他住在何處?”
其他三人好笑又同情的看著他,看來王珪心中已有魔障了。而且,能破開他的
心障的,只有那個叫殷清風的少年郎。
杜如晦上前說道:“那少年與吳國公交好,我等求他派人引路,必然能找到殷
少郎君的。”
“哦~~”
王珪低頭又往前走。
剛走了兩步,他回頭問道:“為何不讓尉遲將軍派人?”
魏徵雖然也沒想明白,但是,他拍了一下王珪的後背說道:“想必尉遲敬德這
時正在想著怎麽修建他的浴室呢,我等就不去打擾了。”
魏徵的本意是想喚醒王珪,但王珪聽了他的解釋,連“哦”都不“哦”了,扭頭就走。
三人無奈的跟在後面,看來在沒見到殷清風之前,王珪的狀態是好不了了。
杜伏威匆忙趕到門口。
一下子有四位朝堂重臣來訪,可是從未曾有過的事情。
杜如晦四人與杜伏威簡單客套了幾句就直接道明來意。杜伏威雖然驚奇,但他
也不問緣由,只是讓家將把管家喊來。
望著遠去的車隊,杜伏威在台階上嘿嘿了幾聲就轉身進府了,他對殷清風放一
百個心。而且,看這四人的架勢也不像是壞事。
往返了一百多裡地,又泡了半天澡,就算殷清風的身體再棒,他也有些吃不消。
簡單吃了口飯,又陪著幾個小妞兒說會兒話,他就去睡了。
他剛夢到那個叫靜淑的武妹妹吐了他一身奶水,就被月眉給搖醒了。
他這山莊八百年也來不了一個人,但凡能來的,又值得月眉來打攪他好夢的,
必然是需要他親自接待的。殷清風再不情願也得起來。
看看窗外,天色早就昏暗。殷清風有些著急的問道:“月眉,可是太子派人來了?”
月眉一邊幫他穿衣,一邊回到道:“是那天我們見到的王行長,他帶著三個人
來拜訪郎君的。”
王行長,全大唐就一個人有這稱呼。
“剛分開沒多久,怎麽就找上門來了?”
殷清風心裡嘀咕了一句,接過毛巾趕緊擦把臉。
外書房內,四個人或立或站,都把注意力放在門口。
在殷清風推開房門露出身形的那一刹那,坐著的人立刻起身,和其他人一起恭
敬的說道:“深夜打擾,還請少郎君多擔待。”
殷清風對他們的態度很驚訝,趕緊回禮。
沒等他的客套話說出來,王珪搶先問道:“敢問,少郎君對銀行可有諫議?”
殷清風又一愣,誰告訴他說他對銀行有諫議了?
他不慌不忙的指著桌上的茶杯說道:“這是清風讓人專製的茶葉,四位長輩長
途而來,不如品嘗一下,看看是否可以舌口生津。”
魏徵拉著王珪坐下,並端起他眼前的茶杯遞給王珪。
有了魏徵的暗示,王珪總算有些清醒了,他低下頭開始品嘗。
“咦~~~”
杜如晦見茶杯端到眉目的高度仔細看著。
唐初的茶杯沒有襯底,常常燙著手指。
唐人《資暇錄》卷下《茶托子》條載:“建中蜀相崔寧之女以茶杯無襯,病其熨
指,取碟子承之,撫啜而杯傾,乃以蠟環碟子之央,其杯遂定。
這便是最早的茶船。
後來,茶船改用漆環來代替蠟環。
到後世環底做得越來越新穎,形狀百態,有如環底杯。於是,一種獨特的茶船
文化,也叫蓋碗茶文化,就在成都地區誕生了。
在蓋碗茶的文化裡,蓋為天、托為地、碗為人。
但是蓋碗的蓋子要等到泡茶法出現之後才有的,而且是泡茶法出現了很久之後
才出現的——通過現存的茶具考證來看,最早不會早於滿清的第五個韃子皇帝時期。
隨著杜如晦的這聲疑惑,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手中茶杯的不同。
蓋、杯、托,很簡單的結構,一目了然。
可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蓋子和盞托,又刺激到了四個人的神經。
“工”!又是“工”的傑作!
難怪這少郎君要強調“工”重要性!
不但杯蓋、盞托他們沒見過,就是這茶杯他們也沒見過!他們在家中用
的都是茶碗啊~~~
四個人相互看了看,低頭開始聞茶。
他們之前喝茶要經過炙茶、碾茶、篩茶、候湯、投鹽、舀湯、置茶兌湯、分茶
等步驟。可是現在呢?他們剛坐下, 就有人端上茶來,難道他早就知道自己這
些人要來?
按照之前的規矩,在分茶之後是聞茶、觀色和品茶。
四人先將杯子放到鼻翼之下輕輕的嗅著
淡淡的草木香氣。
既沒有蔥、薑、棗、橘皮、茱萸和薄荷的味道,也看不到蔥、薑、棗等的影
子,就是一片片舒展的葉子漂浮在杯子裡。
四人將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再閉上眼睛,慢慢的將茶水咽下
四個人幾乎同時睜開眼睛看著殷清風。
殷清風笑著問道:“四位先生可還滿意?”
“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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