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到達佛羅倫薩的第一天,朱利安和喬就不再穿著正式的紫紅色法衣,他們或是穿著俗世的衣服,或是穿著黑色鑲嵌紫紅色邊的常服,免得有人懷疑他們要以主教的權勢壓迫平民,操縱議會,或是做出什麽不利於佛羅倫薩的事情來。今晚也不例外,他們穿著常服,紫紅色的絲緞腰帶在蠟燭光下熠熠生輝,金十字架更是讓人無法移開視線,金子的光芒總是最美妙的,唉,正如詩人所說,它是世間最好的藥、妝品與穿著,無論男女老少,一見到它就不由得心腸柔軟,面露笑容。
只是這點金子的光芒,還無法被七十人議會的重要成員放在眼裡,他們的家族即便無法與美第奇相比,也在這座城市中佔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他們的箱子裡不缺少絲綢與羊毛,銀行裡不缺少金子和銀子,馬廄裡滿滿的都是強壯俊美的阿拉伯馬,就像是他們的城堡裡也布滿了強壯俊美的士兵,想要打動他們,朱利奧今天必須拿出足夠讓他們心服的好東西。
喬和朱利奧都已經發覺,在這裡只有七十人議會中相當少的一部分,卻囊括了先前使團的每一個成員,最多不超過九人,看來他們也不是真的如同口頭上所說那樣,看重佛羅倫薩的自由與獨立,勝過錢財與權勢嘛——卡博尼為他們準備了來自於法國勃艮第的葡萄酒,但沒人在意它們,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朱利奧的雙手上,這雙手手指細長,皮膚白皙,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拿過刀劍,尤其當它們輕巧地打開一塊可以覆蓋住一個成年男性身軀的羊毛織物時——喬是那樣的肥碩,但這塊織物仍然可以把他包裹的嚴嚴實實,織物間沒有摻雜金線銀線,也沒有繡花或是點綴珍珠寶石,但它本身猶如雲霧一般的質感與珍珠般的光澤就已經勝過了一切,更不用說,剛才他們看見朱利奧是從一個只有手掌大的匣子裡把它取出來的。
朱利奧的演示還沒結束呢,他取下自己手指上的主教戒指,然後從喬的身上牽起一角,塞入戒指,然後從另一端把它輕輕地拉出來,這下子,人們的歎息聲響徹了整個空蕩的五百人大廳。演示一結束,卡博尼與內裡,還有一個以紡織品與皮革起家的商人議員就立即分別奪過了朱利奧準備的三塊羊絨布料,將它們覆蓋在身上,包裹手指和頸部,來查看這種織物的保暖性與柔軟的程度,不用說,雖然這時,喀什米爾地區的人們已經開始梳理和利用羊絨,但因為其地理位置荒僻寒冷的緣故,尚未引起別人的注意,歐洲諸國更是要在拿破侖時代才得以從這位皇帝贈予皇后約瑟芬的披巾上得知有這種既溫暖,又薄如蟬翼的華美織物。但在這裡,為了兌現自己的承諾,朱利奧讓這種織物提前了三百年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畢竟要取得羊絨並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主要是在這之前,用來紡織的一般是綿羊毛,而不是粗糙的山羊毛,山羊毛幾乎沒人要,也沒有人會想到去搜集藏在粗劣長毛下的絨毛。
“一隻山羊可以取多少磅的羊絨?”有人急不可待地問道,他們輪番將羊絨布料捧在手上,很容易就估算出了它的分量,這種如此寬闊長大的布料,竟然連一磅都不到!
“磅?”朱利奧好笑地回答:“一隻成年的公羊身上最多只能取出十盎司的羊絨,最少只有三盎司。”
“也就是說,如果是製作鬥篷,最少也要六隻羊。”卡博尼說,他之前看到喬是緊緊地把它裹在身上的,鬥篷用料是一般長袍的兩倍,
說是六隻羊並不過分。 眾人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色,他們無需再去擔心被英格蘭以及其他低地地區的人分去羊和紡織品的份額了,如同羊絨這樣的新織物,只要能夠妥善地保守秘密,佛羅倫薩可以繼續興盛五十年,誰都知道,最能賺錢的不是日用品,而是奢侈品,國王和大公,還有他們的王后和情人,會對這種輕柔華美的織物愛不釋手的,他們盡可以開價。
“但如果我們大量地飼養與收購山羊,總會有人察覺的。”一個議員滿心憂慮地說道。
“羊絨的加工與紡織技術與羊毛都是不同的。”朱利奧說。
“還有,”卡博尼說:“我們可以用粗山羊毛製作氈子,毛毯,讓梳毛工,染匠,在城堡裡乾活,或者將染匠也刪除,這種羊絨原本就有顏色,是嗎?”
“從米白到深褐色。”朱利奧說,一邊打開另一個小匣子,裡面全都是三指寬的布條。
議員們興奮地交換著眼色,他們已經覺察出這種織物的美好前景。
“這個是什麽?”卡博尼指著第三個小匣子問道。
“羊脂油。”朱利奧回答說,他打開了那個匣子,人們這才發現這個匣子是黃銅的,裡面盛放著如同婦人肌膚般的油脂,這裡的議員們手握利潤豐厚的買賣,對油脂並不陌生,這種油脂看上去格外的晶瑩雪白,看上去格外的討人喜歡,但也就是這樣了,一個議員伸出手去刮了一點,放在嘴裡嘗了嘗:“還挺香甜,有點鹹,是從綿羊肚子裡還是從山羊肚子裡挖出來的呢?”
“羊毛。”朱利奧的答案讓這個議員停頓了一下,“確切點說,”朱利奧阻止了更多伸出的手:“是從洗羊毛的水裡。”
佛羅倫薩的人不可能沒有見過洗羊毛的水,甚至比他們奶娘的乳水更熟悉,烏亮的,渾濁的,翻騰著的,滿是泡沫與汙垢的半凝固的液體,裡面不但有著泥土草葉,還有著羊的尿水與糞便,吃了羊脂油的議員的臉色變得更加糟糕,忍不住轉身嘔吐起來。與他不同的,是眾人愈發明亮的眼神,這裡沒有蠢貨,他們一下子就想到了,這種看似雪白可愛的油脂如果是從洗羊毛水裡弄出來的,那麽簡直就是無本的買賣!
“抱歉,”朱利奧無可奈何地說:“這種油脂是不能食用的,雖然少量無所謂,但吃多了……會有點不太好。”
這下子就連喬也笑了起來,朱利奧終於暴露出他不諳世事的一部分,當然,他們不會去吃洗羊毛水裡弄出來的羊脂油,那些連麵包,豆子粥都吃不起的窮人呢?他們難道會拒絕又便宜,又香甜的油脂嗎?就連那些能夠勉強度日的手工藝人,小商人,也會高高興興地要上好幾磅這種廉價的油脂吧……他們都開始估算起這種油脂應該賣出什麽樣的價格才能獲取最大的利潤了。
“事實上,這種羊脂油當作食用油脂販賣就太可惜了。”朱利奧說。“那麽,”卡博尼說:“怎樣的方式才是最有利的呢?”
朱利奧繼續打開了那個匣子,他們這才注意到匣子是兩層的,上面是白色的油脂,下面是兩個小盒,一個小盒中也是白色的油脂,卻滿溢著玫瑰的芬芳氣息,“這是用來擦拭臉和手指的。”朱利奧說,立刻就有人試用了,效果當然是立竿見影的。“還可以加上珍珠,可以讓肌膚變得白皙柔嫩。”然後他又打開一個匣子,裡面是淺紅色的油脂,“這可以用來塗抹在面頰和額頭上,令人榮光煥發。”最後他拔開一根小管子,從裡面旋轉出一根深紅色的……油脂棒,在手背上輕輕一擦,嫣紅的顏色頓時奪去了眾人的注意力。
“女人們會為了它們發瘋的。”一個議員喃喃道。
“男人們也會。”另一個議員說。
“幸好薩沃納羅拉沒有參加今晚的會議。”第三人這樣說,然後一群人都鬼頭鬼腦地竊笑了一會,這位對於任何奢侈品,化妝品,除了麻布之外的衣料,除了木頭或是青銅十字架之外的飾品都深惡痛絕的修士,一見到這些,不拿去連著他們一起燒毀絕不會罷休。
“這些還能用在盔甲,刀劍的保養上。”朱利奧說:“利潤或許會低一些,但出量會非常大而持久。”
議員們紛紛點頭,確實如此,想想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的軍隊,兩萬五千名士兵,他們的武器和甲胄都需要油脂來保證不會很快生鏽腐爛,既然如此,每人每月一磅油脂絕對是必須的,那麽就是每月兩萬五千磅油脂,想到這裡,都有些人忍不住按住了胸口,他們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嚨了。
“那麽,”喬忍不住插嘴道:“佛羅倫薩的人民是否已經感受到了美第奇家的誠意,並且願意原諒皮埃羅的過錯了呢?”
這個問題讓議員們安靜了一個瞬間,他們看向卡博尼,“這種油脂提煉的方式很難嗎?”
“不難,”朱利奧說:“難得是調配提取羊脂油的藥劑。”
“那個藥劑?”
“只有我和我的老師能夠調配。”
“你的老師是皮克羅米尼樞機,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主要皮克羅米尼家族的買賣是葡萄局、小麥和香料、花卉,即便他們也采用了這種技術,對於佛羅倫薩的妨礙也不大,這份藥劑才是能夠保證佛羅倫薩興盛五十年的保證。
“好吧,”卡博尼說:“是的,你們已經證明了你們對於佛羅倫薩的忠誠,我宣布,美第奇家族的人的流放從明日起結束,除了皮埃羅,美第奇,所有的美第奇都可以回到佛羅倫薩,他們可以繼續住在韋其奧宮,不會受到攻擊與羞辱,以我的姓氏起誓,他們會受到我的保護。”接下裡,在場的議員們都一一起了誓,而喬和朱利奧也向他們天上的父親起了誓,發誓今後無論發生了什麽,美第奇家族都不會因此而向七十人議會的成員以及家族復仇。
在交易成立的次日,喬和朱利奧就開始準備啟程返回羅馬,他們在佛羅倫薩逗留了太久了,在離開前,一個內裡家的人送來了康斯特娜的信件,信件中說,佛羅倫薩即將建立一個“三千人大議會”,顧名思義,年滿29歲,全額繳納稅收,本人或是曾祖輩曾經擔任過政府官職的人都可以成為議員,但康斯特娜的丈夫發誓說,如果可以,他會為美第奇唯一的俗世男丁,小朱利阿諾爭取一個預備位置,只要他到了年齡,馬上就能成為議員。
朱利奧看完就搖了搖頭,他讓小朱利阿諾和他的姐姐康斯特娜同住,但不要參與任何政治活動,就算受到了邀請也不。
喬和朱利奧在第三日的拂曉,人們尚未來到街道上的時候就離開了佛羅倫薩,在街道的盡頭,喬轉身看向籠罩在灰色霧靄中的韋其奧宮:“我們還能回來嗎?”
“能的。”朱利奧說,只是不知道要過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