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獨自坐在營帳裡,身邊是褐色皮膚的傑姆,奧斯曼土耳其蘇丹的兄弟,教廷以博爾吉亞每年四萬金杜卡特的來源,很顯然,查理八世認為單單一個長子還不能夠保證教皇亞歷山大的忠誠,他需要更多的籌碼,而且一個人質或許很容易逃脫,兩個人反而會相互牽絆——譬如說現在,如果凱撒能夠找尋到機會逃走,他就必須帶上傑姆,不然這個無恥的異教徒一定會大喊大叫。
傑姆在絲毯上翻了個身,看上去睡的非常香甜。
凱撒和傑姆在法國人這裡受到的待遇就像是一個公爵,僅次於法王查理八世,他們的營帳嶄新並且牢固,密不透風,鋪設在地上的絲毯華貴厚實,他們得以使用金杯和銀餐具,除了齋戒,每天都有牛犢或是羊羔肉——不管怎麽說,若是查理八世真的征服了那不勒斯,他還是希望教廷能夠令他合法地得到那不勒斯的統治權。但發自內心地說,凱撒知道這幾乎不可能,因為亞歷山大六世最大的願望就是統一整個意大利,他們已經做好了計劃,根本不允許一個法國人越俎代庖,成為靴子半島的主宰。
所以凱撒知道自己必須快,讓他生氣的是,他原本以為位於法軍行軍大道要衝的要塞能夠成為不可逾越的障礙,又或是那不勒斯人能夠構築起穩固嚴密的防線,但他們都讓博爾吉亞失望了——掌握著那些要塞的埃米利亞人與羅馬涅人始終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一會兒偏向米蘭大公和法王查理八世,一會兒偏向教皇亞歷山大六世與那不勒斯,但就在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法國人的軍隊已經長驅直入,面對兩萬五千名士兵,沒有一個人敢於責問與阻止他們。
而那不勒斯的老王費蘭特很不幸地在查理八世發動戰爭之前就去見了仁慈的天主,他的兒子將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兄弟以及兒子身上,但他的兄弟根本沒能趕得及從熱那亞阻截法軍,而他的兒子,那不勒斯的王儲,還沒看見敵人的影子,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就迫不及待地從羅馬涅逃走了,查理八世明日就能正式踏入那不勒斯,征服它也只是時間問題,很有可能,他在進入那不勒斯之後就會立即尋找一座教堂,要求加冕,也就是逼迫亞歷山大六世和教廷正式承認他作為那不勒斯國王的身份,但亞歷山大六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到時誰也不知道年輕的法國國王會如何處理凱撒,傑姆甚至都要比他幸運,鑒於後者的特殊價值,查理八世也不會將每年四萬枚金杜卡特輕易地斷送在絞刑架上,即便到了最壞的時候,他也只是換了一個地方住,或許還能得到更多的酒和女人。
這時候他聽見了他的仆從,或說守衛與別人交談的聲音,然後那個法國雜種就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猥褻的笑容:“大人,”他說:“您期待已久的愛情降臨了。”
這句沒頭沒腦,卻意有所知的話讓凱撒不由得一陣煩躁,但他明智地沒讓它流於表面,他只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對方的影子正折射在帳篷的一角,他只需要等待幾秒鍾就可以得到答案。
他得到了。
那個法國守衛走向一側,掀開的帳篷門外走進了兩個人,兩個女人,走在前的一個有著豔麗但世俗的面孔,胸懷與臀部一樣驚人,光滑油亮的皮膚似乎每一寸都被魔鬼撫摸舔抿過,她一邊走進來,一邊輕松地撩動著自己蓬松的卷發,卷發間不斷地溢出麝香與海狗腎的腥臊氣味,簡直就是行走在人世間的欲求化身,不知何時醒來的傑姆半坐在絲毯上,
盯著這個尤物張嘴結舌,凱撒覺得他的靈魂好像都已經從褐色的喉嚨裡飛出去,飛到那女人的手心兒裡了。 “大人。”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您想要的處女我已經給您找到了。”
她向身後的人一點頭,對方立刻就掀開了兜帽,拿走了面具。
那是朱利奧.美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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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將時間略微撥回去一點。
亞歷山大六世的秘密小房間裡,剛剛走出去最後一位客人。英格蘭,神聖羅馬帝國,米蘭公國,威尼斯共和國,教皇國已經達成了協議,組建神聖聯盟,他們聯起手來,在意大利與法國之間織就了一張堅固的羅網,查理八世固然可以得到那不勒斯,但他只怕要作為那不勒斯的國王而死了,不!亞歷山大六世想道,即便是死,他也不會允許一個法國人成為那不勒斯的合法主人,即便查理八世還沒有婚內子嗣,但那樣就意味著瓦魯瓦王朝的後人有權利要求繼承那不勒斯。
問題是,集合軍隊,雇傭士兵也是需要時間的,而查理八世距離那不勒斯只有一步之遙,假如他的信使遞交了請求教皇加冕的要求,他甚至不能設法推搪拖延——查理八世的情報在亞歷山大六世這裡也儲存了整整一個箱子,他還是個年輕人,繼承王位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但做事老練果斷,看看他和布列塔尼的安妮之間的種種吧,要知道,在這之前,布列塔尼的安妮已經與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馬克西米連一世締結婚約,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因此遲疑不決,但他呢,他直接用5萬金弗羅林買通了洛韋雷,借英諾森八世之名宣布布列塔尼的安妮與馬克西米連一世的婚約無效,同時兵壓布列塔尼,近似於訛詐地迫使布列塔尼的安妮成為了自己的王后。
亞歷山大六世一點也不懷疑,只要他有絲毫異樣,被那個法國小子嗅到不祥的味道,法國人或許就會立即警覺起來,繼而迅速地采取行動,而亞歷山大六十也很清楚,因為意大利人一貫的自私與保守,所謂神聖聯盟也只不過是出於共同的威脅而不得已建立的松散組合而已,他們誓言並不比寫在沙子上的字跡更牢固,只要戰事略略受挫,毋庸置疑地,他們之間就會立即產生查理八世得以遊說與威逼的縫隙,聯盟分崩離析或許只在一夕之間,而作為倡導者的教皇國將被推作替罪的羔羊,他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如同“巴比倫流亡”時的伯尼法修八世那樣在蒙受絕大的恥辱後在羅馬得到安息。
他不能冒這樣的風險,他成為教皇不過兩年,他的征途方才起步,博爾吉亞的姓氏不能夠在這裡斷絕——他緊握雙手,向天主與聖人們祈禱,他知道自己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就幾乎將自己的兒子凱撒推向了危險,或說死路,但他還是祈禱著,希望凱撒能夠從查理八世軍營中,從兩萬五千名士兵的包圍中安然無恙地脫身——因為他很清楚,他是絕對不會為凱撒做什麽的了,他不能夠派出聖殿騎士,不能派出博爾吉亞的刺客,他甚至不能提醒凱撒,在祈求著他能夠逃走的同時也祈求著他不要那麽聰明,過早地逃脫以至於令得查理八世心懷疑慮。
“讓胡安來見我。”他說。他的秘書杜阿爾特很快下去了,在幾分鍾裡就帶來了他的次子胡安,作為次子,他的前程也早已是亞歷山大六世安排好的,凱撒作為他的長子繼承他在聖座中的位置,也就是將來的教皇,而胡安則是世俗間博爾吉亞的國王,當然,他現在還只是一個將軍,但亞歷山大六世帶來的消息無疑是讓他倍感喜悅的,他將以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身份成為神聖聯盟的統帥,雖然只是名義上的,但這個名義會有許多國王和公爵為之豔羨不已。
亞歷山大六世耐心地教導了一番自己的次子,從神聖聯盟的組成、構造與布局,個人的身份,他們的隱私與利益所在,到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的軍隊組成,他的作戰方式,個人喜好,性格特點以及他身邊的重要人物等等,他尤其點明,查理八世身邊有著一個博爾吉亞的死敵,朱利亞諾.德拉.洛韋雷樞機,正是他一再進言,挑唆,查理八世才會對教廷和博爾吉亞充滿惡意與警惕,如果可能……
“如果可能,”胡安心領意會地接著說道:“可憐的洛韋雷樞機會在混亂的戰場上卑微而淒慘的死去。”
亞歷山大六世想要笑一笑,但一想到他的長子凱撒,他就怎麽也笑不出來,“若是你的兄長凱撒僥幸在開戰的時候還能活著……”
“我一定會把他救回來的。”胡安搶著說道。
亞歷山大六世知道自己的長子凱撒與胡安的關系並不怎麽融洽,但他還是盡力與胡安闡明了他和凱撒之間的關系,他們是博爾吉亞家族的兩條腿,兩隻手臂,他們從這具軀體上汲取養分,但互不相乾,甚至可以相互倚靠支持,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利益衝突,倒是能夠在聯合起來之後令得彼此更為強大。
胡安看似認真地聽取了老父親的每一句話,但剛走出聖彼得宮,他的臉上就露出了一個惡毒的微笑,是的,他們的父親為他們各自選擇了輝煌的道路,但他或許並不垂涎凱撒的教皇之位,凱撒卻並非如此,他不滿父親的選擇,一直希望能夠取代自己成為聖殿騎士與軍隊的首領的事情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凱撒很少為此做掩飾,他們的父親也不例外,但他還是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是啊,博爾吉亞家族的人從來就能夠原諒親人加諸的傷害與羞辱,既然如此,凱撒也應該原諒自己的一時疏忽吧,畢竟在戰場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在做出了血腥的決定後,胡安向著聖彼得廣場走去,他沒有注意到隱藏在立柱後的嫋娜身影,一見他走遠了,盧克萊西亞就立即提起裙擺,快步走向了亞歷山大六世的辦公地點,一路上主教與神父們都露出了訝異與驚豔的眼神,雖然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幾乎可以說是公開承認了他的幾個兒女,但盧克萊西亞從來沒有如同她的兄弟那樣無所顧忌過,她一般只在銀宮,自己的住所或是教皇的小樓與父親見面,但現在她根本顧不得了,她在征得亞歷山大六世同意之後就如同一陣旋風般地衝進了他的房間,跪在他的腳下,去親吻他的腳。
亞歷山大六世嚇了一跳,作為教皇,一天有上百人親吻過他的聖足,對於他們來說,這看似屈辱的行為是一種榮幸,但對於自己的女兒,亞歷山大六世可不舍得,他連忙將自己的女兒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憐惜地撫摸她的臉:“我親愛的孩子,”他說:“你這是在做什麽啊?有什麽想要的嗎?寶石,還是絲綢衣服,沒關系,說吧,你想要什麽我都能滿足你。”
“那麽就給我一支軍隊吧。”盧克萊西亞說:“讓我去救回我可憐的哥哥。”
“你在說什麽胡話啊。”亞歷山大六世喊道:“你是個女孩兒啊,而且,”他痛苦地說道:“那是凱撒的職責,是作為博爾吉亞應當付出的犧牲。”
“凱撒從未畏懼為博爾吉亞犧牲,”盧克萊西亞說道:“但那是在戰場上,而不是在房間裡,在絞刑架或是斷頭台上,默默無聞,因為一個陰謀而死。”
“你是在責備你的父親嗎?”亞歷山大六世厲聲問道。
盧克萊西亞從他的膝蓋上跳下來,跪在地上,抓著他的法衣:“求求您,”她哭泣著喊道:“求求您,別那麽殘忍,救救凱撒吧。”
“難道我就是一個這樣暴虐無情的父親嗎?”亞歷山大六世大喊道:“天主啊,降下一道雷霆,把我的胸膛撕開吧,讓我的孩子看看我碎裂的心,難道我就不為凱撒擔憂,不為他傷心嗎?你這個可惡的孩子,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一隻手去換我心愛的兒子,一隻眼睛,一條腿也行,但盧克萊西亞,在這個冷酷的世間,天主總是一刻不停地給予罪惡的人類無窮的試煉,他不但磨練我們的軀體,也會磨練我們的心,我最愛的女兒,你還是個孩子,所以你不會懂得,人們總是在失去,總是要失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爸爸!”
“出去!”亞歷山大六世聲音嘶啞地喊道:“離開我的房間,盧克萊西亞,別讓我叫杜阿爾特進來。”
盧克萊西亞立即跳了起來,她也有著博爾吉亞的驕傲,不會讓父親的屬下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但她也沒有和自己的父親告別,就像是來時那樣,急匆匆地離開了教皇的房間。杜阿爾特等候在門外,卻一直沒有聽到教皇的聲音。
亞歷山大六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精疲力竭,他無意間轉向牆角的鏡子時,看見自己的雙眼盈滿了晶瑩的淚水。
之後有好幾個小時,教皇什麽也沒做,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著淚水乾涸,血液冷卻。直到傍晚,杜阿爾特才輕輕地敲了敲他的門,亞歷山大六世知道如果不是緊要的事情,杜阿爾特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攪他,果然,杜阿爾特稟報說,盧克萊西亞去了皮克羅米尼宅。
皮克羅米尼宅裡有什麽?有朱利奧.美第奇啊。杜阿爾特以為亞歷山大六世會生氣,但沒想到的是,這位嚴厲的人間主宰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片刻後,杜阿爾特的脊背上突然掠過一陣深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