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朗老師的第一次戀愛，竟是在半島鄉下的村子裡，第一次，跟一個男人，可以什麽都不想，也可以什麽都想。

　　憧憬。

　　憧憬中，拿著小鋤頭摳一棵曲芽菜，放到簍子裡，就跟做了什麽驚人的事兒一樣。就算是撿起一個石子，那也是甜蜜無限。

　　林希山不是在戀愛，非常確定。不是不想戀，是不敢，而且，朗老師在林希山心裡的位置太高了，高得不敢想象。

　　朗老師能來自己家裡，一千個一萬個沒想到，太喜出望外了，太想跑到火鳳山頂喊一聲了。可是，想歸想，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和朗老師在山上挖野菜。

　　林希山跟朗老師聊著，動作悠勁閑慢地，將近一上午，也隻割了一簍子，大多是一些灰灰菜，馬勁兒菜，還有打碗花一類的。

　　這麽一簍，兩頭豬差不多兩頓就吃完了，還是摻和著。平常，遇上星期天，林希山至少要弄五大簍，星期一可以偷個懶，就不用再上山了。

　　朗老師在，林希山也就意思意思。兩人到了一處有泉眼的地方，泉水清得都能看到水底石縫裡的魚蝦。

　　聽見有人，魚蝦一撲楞，就沒影了。

　　朗老師就著泉水，洗了幾棵曲芽菜，放到了嘴裡嚼了嚼，皺眉，“苦味兒還是大，好苦啊。”

　　“還有些苦菜比這還苦呢，這個是最輕地了。”林希山把朗老師洗好地曲芽菜填到嘴裡嚼著吃了。

　　“一會兒再上高一點的地方，摳山老婆。”

　　“什麽?什麽東西?”

　　林希山摳了一個挺大的綠中帶紫的山老婆給朗梅看。

　　山老婆是土叫法，學名應該是寶石花，也有叫石蓮花地，肉肉的一堆，吃起來別有味道。種類挺多，光是火鳳山上就得有十幾種。火鳳山上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多著呢。

　　快到山頂的那泉眼的上面有仙人腳，說是一隻鳳凰化成一個老太太，手裡有金豆子，碰上積善人家就撒一顆，有一個惡道士大起貪心，一劍砍下了老太太的一隻腳，就成了一塊印有腳印的石頭，她手裡的金豆子瞬間化成大龍河的水珠，然後，就有了那下遊的南冠城金礦。

　　要說起傳說來，附近的村子裡都有，就是傳傳，也沒人當真。

　　這些，倒是比官方的那些乾巴巴的地方史志有意思得多。

　　林希山知道得有限，都是小時候去姥姥家聽來地。火鳳山是臨水縣最高的山了，看著山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都大有來頭。唐老先生有講，雨窪莊其實是被那隻跟惡道士鬥了千年的火鳳叼在嘴裡從很遠的南方飛過來地。火鳳山其實就是火鳳的骨架子，火鳳化形為山，守護著一方子民。

　　火鳳山的頂峰，常年有人點香端供地敬奉。就算最邪道的破四舊的那些年，火鳳山上的香火也沒斷過。

　　“這些講說，我小時候不太信，後來，聽我姥姥和唐老先生說得多了，就覺得挺有道理地，唐老先生有個妹妹，現在還在大嶗山當道士，是真道士，那麽大年紀了，穿著布鞋，掛著劍，到處走，卻從不坐車。”

　　林希山說話的功夫，又弄了一捆豬草。

　　差不多，該回家了。

　　也不知道朗老師中午吃了飯，要不要回學校。

　　心裡是希望朗老師能再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可以和朗老師一起去學校。

　　朗老師把一捆豬草背到了背上，“一天要喂幾次豬?這豬也太能吃了。早晨，我看著你媽把那麽一堆豬草扔下去，

兩頭豬一會兒的功夫，就吃完了。”　　“三次。豬草有時可以多扔一些，吃了可以多長膘。”

　　“怪不得，你每天要打豬草，就為了那豬多長膘呢。這人也夠奇怪了，辛苦把豬喂大了，再一刀捅死它，吃它的肉，好可怕。”

　　也是，豬就是這麽個殺材的命，要是哪一天，跟那個魔童降世的哪叱樣，喊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豬世界裡的豬，指定就要造反。

　　誰特麽願意在髒不拉唧的豬圈裡呆一輩子，末了，還要被屠夫一刀捅死，成了可惡的人類餐桌上的美食。

　　這要用哲學的語境來解構，豬應該有話語權，不管豬的觀點對不對，但你得讓豬說話，讓豬也有點兒尊嚴。

　　林希山似乎明白了一些那樣的意思。

　　事兒就怕琢磨。

　　“朗老師，我覺得，我上學學的歷史書有毛病，不對勁兒，你說，一個人要是拿著刀子，逼著你寫，寫出來的東西肯定不一樣。就跟殺豬一樣，豬再能撲楞，最後也還是成了案板上的肉，人家想吃你哪塊兒就吃你哪塊兒，根本由不得豬自己做主。”

　　“嗯，所以我研究生不敢再學歷史了，只能學點兒最簡單的語言學，我也是好怕，吃到嘴裡的都是人家給你挑出來地剩下的東西，根本沒什麽味道。”

　　朗梅的爸媽都是研究歷史地，卻因為那可怕年月的殺豬式的不容置疑，遠避到國外，把朗梅扔給了在紡紗車間當流水工的奶奶。

　　還是那話:說多了都是淚。朗梅不太願意去想小時候，朗梅小時候也餓過，也看到過一幫喊著神聖口號的家夥在街上就敢打人，往死裡打。

　　有些往事，太過殘酷，不堪回首。

　　朗梅背著豬草和林希山一起下山，講了不少她小時候的事兒。朗梅比林希山差不多大五歲，經歷過那段最可怕最瘋狂的年月， 好端端地人，一瞬間，就會被人打倒在地，瘋狂地打，就算有人不忍，也不敢上前阻擋。誰阻擋了，下場跟那個被踩在地上的人一樣，簡直不可理喻。真要學歷史的話，這樣的蓋子就要揭開，一揭開的話，差不多等於是揭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好多怪物都會蹦出來瘋狂地咬你。

　　這樣的歷史，怕是要好多好多年以後，才會讓人完完整整地看到。

　　不敢說多了，也不想說多了，珍惜現在，且活且珍惜。

　　林希山把兩捆豬草放在豬圈上面的石板上，洗了手，就想幫著小姨和老媽擀水餃皮。中午的餃子，可是有講究的餃子，肉丸地。林老爹讓人從鎮上銷回來的瘦豬肉。全家人可以敞開了，大吃一頓。

　　朗梅洗了手，進了東屋，也學著包餃子。

　　這倒不賴，象個當媳婦的樣子。

　　林希山的老媽一開始還推辭，倒是小姨夠透靈，借這個機會，跟朗梅聊上了。也不刻意打聽，就是家長裡短的，慢慢地加話題。

　　小姨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是西水縣第一代女拖拉機手，跟縣長都握過手，去過省城。

　　小姨指使著林希山去打水。林希山把那套潮裝脫了下來。穿了一上午，還行，熱是有點兒熱，能受得了。得虧上午的天兒沒見太陽。

　　好衣服要在最重要的時候穿。

　　換上大汗衫，提上水桶就去村東頭的水井打水。包水餃的活兒，就用不上自己了。有女人呢，林希山沒來由地自豪了一把。

　　確實有那自豪的感覺。村裡還沒誰家裡，來過這麽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