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露想起今天不僅是朝水出獄的日子,也是王西城老爺子的忌日,正逢周敬水周末放假,他開著新買的不起眼的小轎車去接人,小車先在學校門口停留了近半個小時,一陣歡聲笑語中,周敬水鑽出人群拉開車門坐了進來,周朝露看出她心事重重,問道:“小水,有事嗎?”
?周敬水長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微微一笑,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爸,沒事。”周敬水不願多說,扭開頭看向窗外。
?突如其來的一個空水瓶砸在了周敬水眼前的窗玻璃上,周敬水嚇了一跳,反射性移動身子。
?從瓶子飛來的速度和瓶子砸在車窗時發出的聲音可以判斷出,有人故意為之,幸好只是個塑料瓶子,周朝露下車在人群中搜索一番,沒有發現可疑人員,只能作罷。
?“先去接你朝水叔吧。”
?周敬水知道這個人,王朝水,王村人,因為販賣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被捕,判處三年有期徒刑,是個在新聞聯播裡露過臉的大人物。
?周敬水不知道這個面有幾道抓痕,長相凶惡,和自己沒見過幾次面的朝水叔,曾在十多年前用一雙沾滿血的雙手抱著熟睡的自己,唱起了鄉村童謠,她只知道這個男人和自己年輕的父親關系莫逆。她從後視鏡看了一眼周朝露,輕聲說道:“爸,能不能先送我回家,我有點不舒服。”
?“下個岔口就到了,讓你叔等久了不好。”
?周敬水沒有再言語。
?下個岔口很遠,遠出市區,汽車一路駛到位於郊區的監獄門口,周朝露搖了搖已經睡過去的周敬水,指著大門口處站得挺直的男人說道:“叫一下叔。”
?周敬水迷迷糊糊下了車,一眼望去,監獄門口兩邊牆上用血紅顏色印著的四句標語格外引人注目。
?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
?花朵蒙塵逢喜雨,桃李爭春沐朝陽。
?周敬水揮了揮手,王朝水一臉微笑走來,那股凶狠的戾氣蕩然無存。
?“小水,又長高了。”
?周敬水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很反感這個讓人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壞人的人。
?“上車,太陽太毒了,再乾站著,皮都曬脫了。”周朝露沒有下車,他拉下車窗伸出手揚了揚。
?一老一少先後上了車,汽車原路返回。
?王朝水在後視鏡裡打量著周朝露,進去一年後,徐世傑倒是在他面前提起過周朝露一兩句,可是說得很模糊,似乎兩個人並沒有太多交集,再轉頭看了看身邊一直在走馬觀花的周敬水,王朝水露出笑容:“小水,怎了,還怕叔不成,難道你爸沒跟你說叔以前可是給你……”
?“嗯哼!”周朝露故意咳了一聲,用力踩了一腳刹車,三人身子大幅度向前撞去。
?“三兒,怎了,不會剛學開車吧。”車子進入平穩狀態,王朝水打趣道。
?見周朝露沒說話,王朝水不依不饒,又對周敬水說道:“要不叔給你講個故事吧。”
?“嗯。”周敬水點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稍稍有了改善。
?王朝水張口就來,“從前有兩個盜賊,一老一少,兩人是老賊手,專乾偷人畜牲的活,一天夜裡偷牛,用叉鉤鉤住牛的舌頭,這樣牛就叫不出聲來,把牛拉遠,兩人爬上牛背,再用錐子刺一刺牛,牛痛得不行,一路狂奔,不出十分鍾,牛能跑十裡路,等牛的主人聽到動靜,
為時已晚。” ?“你猜後來這兩人遇到了誰?”王朝水故作神秘,雙臂環抱胸前,一副我不信你能猜出來的樣子。
?“不會是你吧。”周敬水想都沒想,開口道。
?“是我,那時我才十歲咧,碰到這兩人在分贓,給我嚇得半死,尤其是看到那老頭腰間還淌著血的彎鉤,兩腿發軟,半點都走不動了,當時腦海裡在想,這老頭會不會像殺牛一樣把我宰了,隨便給我找個坑,灑上石灰,毀屍滅跡了。”
?“什麽還給孩子說這些呢。”周朝露露出一個好你個王朝水的表情。
?其實故事裡的盜賊說的就是王朝水和王西城兩父子,而那個碰見盜賊分贓的孩子,其實是周朝露,兩人不是什麽盜牛賊,盜的是國家保護動物名單的動物。
?周朝露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兩人腰間掛著還在滴血的砍刀,撥開草叢,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提防的自己,雙方都有些惶恐,僵在原地,仿佛時間靜止般,過了許久,一聲嬰兒啼哭生打破了寧靜。
?“爺,你殺過人沒?”當時王朝水的第一句話讓周朝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要殺過人,你爺我還在這?”看起來面目和善的老人一板栗敲在王朝水腦殼上。
?“那他怎辦?”王朝水一手摸著腦袋,一手指著周朝露。
?老人摸著半指長的胡須,思慮一番,指著周朝露說:“娃兒,你看到了啥?”
?周朝露腦子轉得很快,小腦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表示什麽也沒看到,他什麽也不知道。
?胸前的小女娃哭得更凶了,兩隻小手在周朝露面前胡亂扒拉,周朝露不得不放下警惕,輕輕拍打著小孩的背後,輕輕撫慰著,“小水不哭,有哥哥在。”
?“要我弄死別的東西還行,這麽小個娃兒,還帶個更小的,你讓我下手,老天能放過我?一道雷劈下來,骨灰都給我揚了,還給你小子省了棺材錢,你想得美。”
?“萬一這小子出了山,到黑帽子那邊提一口,咱們不就完了。”周朝水看到老爺子繞過正在哄孩子的周朝露,提起兩隻雞就要離開,心裡著急,拔出腰間長刀揮了揮,“您不動手,那可就我來了。”
?“滾蛋,就你,割了幾頭畜牲的血就無法無天了?”老人走到周朝露身後,看了看正在哭鬧的嬰兒,從腰間取下水壺,遞給周朝露,“應該是餓了,這裡有牛奶,給她喝吧。”
?周朝露沒有接,身子往後退了幾步。
?“甭怕,沒毒。”老人喝了兩口,再次把水壺遞給周朝露。
?周朝露從背後的包裡取出奶瓶,從老人手中接過水壺,將奶瓶倒滿,然後湊到周敬水眼前,小女孩抓了過去,開始吮吸起來。
?“小孩子,今晚遇到我們兩個的事不要說出去,要是說出去了,老頭子我半截入土,可就不講究手裡頭欠了幾條命了。”
?周朝露使勁點頭,看到老人在小溪流清理身上的血跡,並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他又朝一旁乾著急的王朝水點頭,這次頻率更高了,要是跪在地上,估計都能把地面磕碎。
?王朝水扭開頭,十分鬱悶,心想真夠倒霉的,不僅水裡的疣螈跑了,被堵了窩的甲獸還把花了不少錢買來的網給抓破了,自己還被山上的熊給襲擊了,現在就剩這兩隻雞了,要是老爺子善心大發,再把雞送出去,鬼知道今天到底經歷了什麽。
?等老人清理完身上的血跡,隨地一躺,枕了塊石頭打算休息,完全無視了兩人,周朝露放下戒備之心,看著懷中昏昏欲睡的小女孩,偷偷拿走了她還在吮吸的奶瓶,然後也找了塊大石頭躺了下去。
?王朝水罵罵咧咧地走到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周朝露身邊,遞出一顆有手指粗的牙齒,含糊不清道:“黑瞎子的牙齒,我爹親手拔的,送你了。”
?周朝露接了過去,他想說聲謝謝,但是看到王朝水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把到了喉嚨的話咽了下去。
?“我能抱抱她嗎?”王朝水兩手摩擦著大腿兩側,難為情道:“她真可愛。”
?……
?周朝露回過神來,問王朝水:“老爺子生前說了,到他忌日那天讓我們在他墓前大吃大喝,然後給他點三支香就行了,這怎麽辦?”
?“那就吃唄,估計是想看看咱們過得好不好,算他還有點良心。”王朝水一臉無奈。
?“死了還那麽多事,過段時候回老家再去看他,不是說阿生和犬子都在這邊嗎,我想先去看看他們。”
?出獄後最想見的人卻是兩個和他不對付的人,此時的王朝水,讓周朝露感到有些陌生。
?周敬水聽到犬子,抬了抬眼皮,一閃而過的期待浮現在眼眶之中,“爸,你怎麽沒和我說德全叔在河市呢?”
?周敬水對這個滿臉麻子的男人很親近,去年生日的時候黃德全送給她一隻名貴的手表,讓她在同學面前賺足了面子。
?事後周朝露卻對黃德全送表一事破口大罵,說黃德全得了富貴病,生了攀比之心,自己不周全,還連帶著讓小孩子也要教壞,周朝露只看到表的名貴,卻沒看到其中的內涵。
?黃德全初衷只是想讓周敬水把控住時間,不要浪費每分每秒,像他這種人,活在了刀山火海上,怎會不奢求一時半刻的安寧。
?“你在學校裡呢,總不能每次犬子一來我就跑到學校裡知會你一聲吧。”周朝露笑了笑,突然想起什麽,一臉嚴肅道:“聽說最近河市出了殺人犯,專門對年輕的女孩子下手,放學以後不要亂跑,老老實實待在校門口等我。”
?“專挑軟柿子拿捏,禽獸。”王朝水眉頭一挑,轉向周敬水,“小水,要是碰上了,甭怕,大喊一聲,叔一定立馬出現在你面前。”
?“烏鴉嘴。”周朝露把方向盤一別,靠邊停了車,打開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沒人接,周朝露又打了一個,鈴聲依舊很久,彩鈴裡蒼涼的歌聲回蕩在耳邊,這次有人接了,周朝露沒有開口,把電話遞給了周敬水,“給你二叔道個平安。”
?周敬水臉上的愁容頓時煙消雲散,興高采烈接過手機,對著電話親昵地叫道:“二叔,最近怎麽樣了?”
?電話那頭聽起來也很高興,不過語氣明顯中氣不足,似乎有些疲勞,“你二叔好得很呢,在所裡有吃有喝,偶爾還能很老所長喝點小酒,好的不能再好了,你呢,有沒有好好學習啊?有什麽事要是不想跟你爸說,你就跟你二叔說,二叔都能給你解決咯。”
?“好,二叔你少抽點煙,酒也不要貪杯。”周敬水手舞足蹈,十分開心,“記得回來看我。”
?“行,二叔知道了,把電話給你爸,二叔找他有點事。”
?周敬水把電話遞給周朝露,周朝露接過,遠離了兩人。
?“二哥,阿生和犬子都來了,朝水叔出獄了,連黃戴軍也跟著來湊熱鬧了,好不容易大家聚一會,你看能不能抽出時間來一趟,兄弟們吃個飯。”
?“不行,所裡剛接到通知,說最近猖狂的殺人犯逃進了森林裡,讓咱們森林公安配合刑警隊搜山呢,這個節骨眼上誰走得開,還有,讓你把山裡的網收了,收好了沒?”
?“本來想讓犬子回去再收,不過我看事態嚴重,前幾天讓他趕回去收了,沒問題。”周朝露表情凝固,刀削瘦臉冷酷無比。
?“那就好,謹慎為好,行了,你帶著他們幾個吃一頓好的,再打發回去,聯系不要太頻繁了,我還有事,掛了。”
?掛了電話,周朝露從口袋裡掏出煙,點燃吸了好幾大口後折返。
?車子行駛在路上,周朝露又接了了個電話,是阿生打來的,問周朝露:“三哥,犬子回去好幾天了,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沒有,怎了?”一股濃厚的危機感湧上心頭,周朝露下意識攥緊方向盤。
?“他不是說今早就回河市嗎,現在都傍晚了,還是沒有半點消息,電話都給他打爆了,無人接聽。”阿生語氣急促,聽起來十分著急。
?“你先別急,我給他打去,你現在先到店裡等我。”
?掛了電話,周朝露撥打犬子的號碼,語音提示無人接聽,又打了幾次,還是一樣,周朝露急得一把甩掉手機,用力錘了錘方向盤。
?坐在後排的兩人都有些不解,周敬水還是第一次看到周朝露這副樣子,心裡也跟著著急,“爸,出什麽事了?”
?周朝露回過頭,擠出微笑:“你德全叔回去好幾天了,沒來個電話報一下平安,爸擔心他。”
?“一個大老男人的能出什麽事,別想了,先回去。”王朝水知道周朝露在擔心什麽,但是周敬水在旁邊,他也不能問出口。
?“嗯,先回去。”
?晚上七點,隨意找了一個小飯館包了一個小包廂,周朝露,王朝水,阿生,黃戴軍四個大男人坐了下來。
?說巧不巧,屁股還沒坐熱,犬子的電話來了,三個人一激靈站了起來,一臉茫然的黃戴軍正捧著一碗大米飯,吃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注意到發生了什麽。
?“三哥,出……出事了!”犬子語氣急促,上氣不接下氣。
?“你沒事吧?”周朝露問。
?“沒事,跟人玩了一天捉迷藏了,現在躲在山裡的窯洞裡,高帽子有信號追蹤器,這兩天手機一直關著呢。”
?“人沒事就好。”周朝露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犬子又道:“存貨出了問題,不知道什麽回事,倉庫的位置暴露了, 前幾個都被搜查一空了,現在只剩最後一個了!”
?最後一個,就在衛河上遊一座大壩底下,周朝露一陣眼花,差點倒了過去,那裡面有所有生意線的線索,要是被警方找到,全玩完了,周朝露咬牙切齒道:“燒了,把皮毛肉全燒了,一點都不要落下。”
?“三哥,裡面的貨價值幾十萬啊!”犬子急了。
?“就是幾百萬也沒事,趕快去,去晚了就晚了。”周朝露叮囑一番,掛了電話,又撥了一個電話,這次電話接得很快,周朝露沒有廢話,直奔主題,“二哥,有沒有鎮上的朋友,可靠的朋友,讓他去接一接犬子,在西渠大壩上。”
?“鎮上人不可靠,都是一頭頭披著羊皮的狼,這樣吧,我安排個廚子開船去,你讓犬子跳進去,往下遊,命好,碰到船,命不好,明天衛河岸邊多一具死屍。”
電話掛了,周朝露有些懊惱,卻沒有悔恨,他給犬子打電話,這次對話很簡潔。
“燒光,跳水。”
“好。”
結束對話,三路坐了下來,都沒有什麽心情吃飯了,黃戴軍一臉尷尬,抓著一個烤雞腿愣了半天擠出一句話,“三哥,吃啊。”
阿生罕見地發了脾氣:“吃你大爺,餓死鬼投胎啊!”
黃戴軍很委屈,把頭埋到了桌子底下。
又一個電話,是周敬水打來的,周朝露一接,電話裡的哭喊聲險些讓他暈了過去。
“爸,快來救我!”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周朝露把電話貼在耳邊,奪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