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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怪》1
  ?周朝露在市商業區勉強租下一間大約一百二十平米的店鋪,與一位風塵女子合夥乾起了樂器買賣的生意,那女子皮肉生意一直不錯,在風口浪尖上好不容易攢下了幾萬元家底,與周朝露這位中學生音樂輔導教師有了一夜魚水之歡後,惦念那份甜言蜜語,一時間被這斯文的先生的言語衝撞壞了腦筋,大半夜出了門在取款機前小心翼翼取出幾十張嶄新的鈔票,見四下無人,便大大方方地交到了身後的周朝露的手裡。

  ?那天晚上周朝露還特意嘲諷她一番:“別人花了錢,賺了一夜快活,你一夜快活過去,倒貼了錢。”

  ?女子面頰微紅,興許是早前喝的助興酒起了後勁,她支支吾吾回答:“周老師,我就是賤骨頭,哪能經得住您一番軟磨硬泡啊,這錢我大概一個月就能賺回來了,隻當是我這種人,有了正經想法了,話說投在您這兒,也未必就一定會血本無歸呀。”

  ?那微微一笑,算得上閉月羞花。

  ?“已經選好了店面,商品也大多到位,過幾天就能開張了,記得來主持。”

  ?女子沒有說話,從包裡掏出煙自顧自點上,猛吸了一口。

  ?周朝露突然萌生了想讓她永遠離開這種生活的念頭,轉頭看到女子沒有跟他打招呼就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他露出一絲訝異,問道:“黃紫煙,要走了嗎?”

  ?女子頭也不回,上了車,車輛緩緩駛向遠方。

  ?第二天樂器店算是開了張,可是黃紫煙卻沒有出現,周朝露鬱悶了一個早上,看著那些來湊熱鬧的顧客,他一點招呼的心情都沒有,自己手底下的學生來了幾個,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小家夥,這讓他更加惱火,店裡熱熱鬧鬧,剛招來的兩名店員看起來頗為專業,周朝露獨自一人仰頭看向街面,對面拐角的殯儀館看起來冷冷清清,但是人家談的都是實在的生意,不像自己的店,無論識貨的不識貨的,會用的或者不會用的,都是隻問不買。

  ?百無聊賴地坐到了傍晚,關了店,周朝露鬼使神差地走進了那家裝修得十分漂亮的殯儀館,一位穿著得體的女工作人員很熱情地迎了上來,周朝露看著眼前年紀輕輕的妹子,打趣道:“吃這碗飯,小妹妹長了幾個膽啊?”

  ??工作人員毫不含糊道:“習慣了而已,您看需要點什麽?”

  ?語氣中帶著冰冷,但也不缺少對買賣的需求,周朝露很喜歡這麽直接的對話,問道:“黑匣子有嗎?”

  ?“誰用的?”工作人員問。

  ?“我自己。”

  ?聽到這裡,工作人員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周朝露,然後點了點頭,“都在倉庫裡頭,不過倉庫離這裡有點遠,如果可以的話,我帶您去看看。”

  ?“不用了,就照著我現在這個樣子,給我找一副,找到合適的就讓它留在你們倉庫裡吧,日後要用到,我會找你的。”周朝露取出錢包,從厚厚地一遝鈔票出取出十幾張。

  ?“匣子的顏色花紋您有什麽要求嗎?”工作人員接過一小疊鈔票,走到櫃台邊,一邊出單一邊問道。

  ?“不講究,尺寸合適就行。”周朝露搖搖頭。

  ??買個黑匣子就當給自己留個心眼,時刻提醒一下自己,凡事不要疏忽了,否則躺在這裡頭的時間會比預料之中來得更快罷了。

  ?出了殯儀館,周朝露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裡的聲音很沙啞,像喉嚨被石子堵住一般,“三哥,貨到了,我們現在就在你的店門前呢。

”  ?過了拐角,周朝露果然看到兩個穿著白背心的中年男人站在自己店門口前的路燈下,天色已晚,行人漸少,周邊的店面也都陸續下了班,在昏暗的路燈照耀下,兩人的臉頰看起來有些猙獰恐怖。

  ?周朝露一言不發地把兩人帶到店裡,隔開八十平米的擺放商品的櫃台,再往裡幾米有一堵牆,牆後就是周朝露的私人區了,沒經過允許,任何人是不得進入的,小空間裡,只有一張桌子,桌子底下一塊雪白色的破布很惹眼,更別說那布底下蓋不完的槍管子了。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饒有興致地趴在地上,盯著那根黑黝黝的槍管子一動不動,另一名男子開口道:“三哥,貨已經送到黃老板那裡了,但是下一批有點難,現在風聲緊,咱兄弟不敢下手太重。”

  ?“不用你們擔心,下一批就不要交了,我會去找他們談一談的,你們先去寧城玩一玩吧。”

  ?“三哥,這寧城我是真不想去了,每次去都要花上一年半載才能回來,況且那裡的水土不好,我和阿生都待吐了。”一直在欣賞槍管子的男子站起身,打量了一番這張黃花梨木桌。

  ?“想死嗎?”周朝露突然變了臉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就像拍在了那個一臉麻子的男子臉上。

  ?那個叫阿生的濃眉大眼男子見勢頭不對,貼到周朝露耳邊輕輕說了些話,周朝露聽後壓抑住自己的怒火,指著一臉麻子的男子,語氣平緩道:“犬子,回去後上山把夾子全收了,記得帶好反攝儀,要是再像上次那樣,我這裡就容不下你了。”

  ?“放心吧三哥,上次教訓太大,我記得可清楚了,保證不會再出岔子。”

  ?“阿生,過幾天朝水叔就要出獄了,你們先找個小旅館住下,等我把他接來,叫上二哥,咱哥幾個聚聚。”

  ?“行,三哥,那我們先走了。”

  ?直勾勾看著兩人走遠,周朝露思緒萬千,從口袋裡摸出阿生要送給自己女兒的手鐲,仔細打量一遍,然後暗暗歎息了一聲。

  ?阿生雖然是鄉下人,但是祖上卻是落難的書香門第,或許是家族遺傳,總讓人覺得他自帶一股書香氣味,阿生長得濃眉大眼,人高馬大,從小就跟著隔壁的老獵戶李頭上山打獵,打到野味,轉手一買,掙了不少,後來因為好賭把家產都賠光了,老婆帶著唯一的女兒改嫁,跟著後來的丈夫跑到了河市,阿生找到了周朝露,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女兒和自己近在咫尺,而且成為了這個小自己二十歲還與自己合夥乾起勾當的合夥人的學生,阿生渴望能見女兒一面,周朝露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阻止了阿生,不過偶爾帶著小禮物還是可以的,為了避免過多交集,周朝露沒有說明誰送的,每次一送完扭頭就走,久而久之,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孩還以為老師喜歡上自己,每到上課,小臉蛋一紅,兩眼沒敢放在周朝露身上,女孩雙手總是不自覺地抓緊衣角,露出一副可伶可俐的樣子,周朝露沒有多想,直到有一天突然收到阿生女兒的表白信,這才意識到事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了。

  ?想到這裡,周朝露猛然發現,自己已經二十七出頭,想想自己這些年來都幹了些什麽,腦子一熱,又想起了那個被人拋棄後自甘墮落的風塵女子黃紫煙。

  ?夜色中,婀娜多姿的身影搖曳在霓虹燈下,黃紫煙彈了彈落在裙邊的煙灰,隨手將煙蒂扔在腳邊,用力一踩,然後吐出一口濁氣,對著漸行漸遠地兩個中年男人碎碎念:“周先生,賣的什麽藥啊?”

  ?犬子和阿生離開了大象街,在附近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館,進了門,一位邋遢大叔微微抬起眼皮,瞥了兩人一眼,一名中年婦女屁顛屁顛跑來,一臉諂媚地接待了兩人,很自來熟地和兩人東拉西扯起來。

  ?阿生是個心思縝密的男人,往常這個時候,這條大街人滿為患,最近卻顯得十分冷清,他裝模作樣地聞了聞空氣,轉頭問犬子:“犬子,有沒有覺得這空氣中充滿了一絲血腥的味道?”

  ?犬子還以為阿生又想嚇唬他,不置可否,扭頭就要去找那個邋遢大叔聊天,阿生又道:“這家店死過人?”

  ?聲音雖小,卻如鍾聲般洪亮地落在邋遢大叔的耳裡,大叔神情不悅,將兩人證件一甩,冷聲道:“滾,愛去哪去哪?”

  ?犬子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一聽這話,頓時就來氣了,剛在三哥那裡吃了癟,轉頭不久又被人冷眼相待,這會兒氣上心頭,抽出腰間明晃晃的匕首抵住了老板的脖子,大罵一聲:“王八犢子,你再說一次?”

  ?被刀架脖子上,誰還敢出大氣,邋遢大叔連忙道歉,態度無比真誠。

  ?在阿生的勸說下,兩人又找了另一家,這次阿生沒有再說什麽壞話,安安穩穩地躺到了床上,犬子還在氣頭上,擦了擦那把吸過無數血的匕首,問阿生:“你說三哥那把槍是不是真的?”

  ?阿生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經常跟老獵戶上山嗎,打獵的時候不是都用槍嗎?”犬子訝異。

  ?“那是三十多年前,那時候用的大多是火統子,現在的槍我都還沒摸過呢。”阿生閉著眼,想象自己還端著槍瞄準獵物的樣子,頓了頓,阿生又道:“還有,今天就是試一試你,沒想到你脾氣還是那麽大,三哥讓我告訴你,以後脾氣再不見收斂,就崩想在跟他做事了。”

  ?犬子略有不滿,想起剛才阿生說的血腥味,他突然打了個冷顫,說道:“前幾天我無意中翻開一張報紙,上面寫了一起案件,你猜啥案來著?”

  ?“啥案?”阿生睜開眼,一臉疑惑。

  ?“殺人解屍案,上面寫著,死者是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被人殺死後被肢解,肢體大部分都在衛河淺灘找到了,其它的像頭啊,腳啊都還沒找到呢,還有凶手也還沒被抓到呢。”犬子說。

  ?“怪不得才過了十一點,大街上就冷冷清清的。”阿生若有所思,突然點了點頭,湊近犬子,小聲嘀咕了一聲,“不僅被人殺了還被屍解了,怨念很深,估計會變成厲鬼,厲鬼喜歡吃那些身上煞氣重的人增強自己的道行,犬子,你說她會不會找上咱們?”

  ?阿生知道,犬子最怕鬼了,從小到大都怕。

  ?正在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敲打著房門。

  ?犬子打了個激靈,鑽進了被窩裡,一個大老爺們,乾著在刀口上舔血的活,被一陣陣咚咚咚的敲門嚇得渾身顫抖。

  ?阿生去開的門,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站在門前,看到阿生,故意袒露出一條深溝,豔春美景映入眼簾,阿生愣了愣,轉頭對屋內喊了一聲:“狗,來鬼了,是隻豔鬼。”

  ?“走開。”犬子瑟瑟發抖,用力捏住被角。

  ?阿生微微一樂,轉頭看向正在緩緩褪下自己身上那件透明衣裳的女子說道:“出了三哥的店門,我就看見你了,這一路尾隨,受了誰的囑咐?”

  ?“討一口飯吃,您看上眼嗎?”女子若無其事,繼續挑逗的動作,嫵媚的身姿,動人的眼神,著實是一個容易讓人動心思的妖精。

  ?阿生卻不吃這套,搖了搖頭,然後關了門。

  ?見只是做皮肉生意的小姐,犬子一個鯉魚打挺,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一動不動。

  ?沉默了很久,犬子開口:“阿生,你說多好一姑娘,二十歲,正值青春,怎麽就遭了毒手,這是怎樣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啊?”

  ?阿生沒有說話。

  ?又想起什麽,犬子又問:“你剛才在三哥耳邊嘀咕什麽呢?”

  ?“沒什麽,接到消息,咱們那邊要抽調人手到市裡幫忙調查屍解案,我就跟三哥提議,大乾一場,看三哥臉色,估計也在琢磨這事,我看十有八九成了。”這一次,阿生回答得很快,似乎這個問題沒有讓他糾結。

  ?犬子臉色一反往常地平靜,微微點頭,輕聲道:“乾成了這票,希望往後安生。”

  ?以往店面新開張,免不了開些親朋好友包個紅包祝賀一下,開張那天,思來想去,周朝露身邊沒幾個,就沒有再大張旗鼓擺什麽酒席。在學校裡,周朝露是出了名的冷漠,沒有人願意和他做朋友,新店開張,校領導倒是做了個形式,在校會議上點了點,走個過場,老師們鼓掌,這就可以了,一如往常,走出校園,大家都不願理會這個只會埋下頭走著自己道的年輕老師。

  ?第二天天一亮,教師公寓樓下就站著幾個老人,抬頭望著三樓那個隻掛了幾件單薄襯衣的陽台,議論不停。

  ?過了許久,周朝露慢悠悠下了樓,向這幾位老人走了過去,一臉微笑道:“叔,伯,都來了,我在酒店定了位置,咱們這就去吃飯。”

  ?周朝露看著幾位老人悠然自得的樣子,心中冷笑,在人群中,他看到了那個村裡出了名的老賴,黃戴軍,這個從小就拿石頭砸自己玩的同齡人,他對他笑了笑,有意無意地點了點頭。

  ?其中一位胡子斑白的老人用自己的行山杖用力敲了敲地面,老氣橫秋道:“周三兒,成了老板可不要忘了本啊。”

  ?“哪裡哪裡,黃老,這不是給忙忘了嗎,沒來得及通知各位父老鄉親。”周朝露賠笑。

  ?“看來還是我們這些老骨頭能讓你多可憐可憐,聽說村裡的娃來找你,連根毛都沒找到啊。”另一位老人搭話。

  ?“這還不是忙著上課嘛。”

  ?“你一天太陽出頭到落地都在教室裡頭啊?”

  ?“說不定又和哪個大老板談生意去了。”

  ?老人們你一句我一句,紛紛嚷嚷。

  ?“行了,周三兒,帶路吧。”滿鬢花白的老人咳嗽幾聲,頓時安靜了下來。

  ?一路上無言,周朝露帶著幾位老人好吃好喝一頓,給他們每人包了一份厚厚的紅包,又幫他們買了回家車票,一天下來,總算把幾個意猶未盡的老人送了回去,臨走時,黃老拉出自己的孫子黃戴軍,又是一副長者為尊的老派模樣,對周朝露說道:“我聽說你店裡缺人,正好小軍辭去了工作,讓他到你們店裡幫幫忙吧。”看到周朝露在猶豫,黃老笑了笑,“我記得有一次小軍偷偷把鍋裡的飯藏了起來,被抓到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拿去送給你了,這小子對你不賴啊。”

  ?周朝露這才想起來,小時候黃戴軍在後山偷偷養了一條野狗,用大鐵鏈子栓著,聽犬子說黃戴軍這小黃毛一直把家裡的糧偷出來送進了那條野狗的肚子裡,周朝露心裡又是一陣冷笑,這黃毛,自己在他眼裡還不如條野狗呢。

  ?“三哥,我不會給你丟臉的。”這是黃戴軍這一天下來第一句話。

  ?周朝露突然對這個老賴起了好奇心,他問道:“先前沒什麽聯系,也不知道你一直在幹什麽工作。”

  ?“在木廠給人曬板,有時候還會操作一下破碎機,多掙點。”黃戴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頭低得死死的。

  ?“黃老,戴軍就交給我了,您放心回去吧。”周朝露轉頭對黃老說道。

  ?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把黃戴軍拉到一旁,偷偷將從周朝露那裡得到的紅包塞進了孫子的褲兜裡。

  ?等大巴車駛遠,黃戴軍把兜裡的紅包掏出,伸到周朝露面前,說道:“三哥,還給你。”

  ?“別,這已經是你的了。”

  ?看不出周朝露的表情,黃戴軍一直端著的手也沒敢放下。

  ?“聽犬子說你救了他一命?”周朝露問。

  ?“湊巧而已,我路過葉子嶺的時候,看到王德全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就把他背回來了。”黃戴軍左顧右盼,想了一會兒又說道,“聽說葉子嶺那邊兩隻熊爭地盤,王德全估計是想去撿個便宜,就,就……”

  ?“行了,錢你收好,看在你救了犬子一命,以後就老老實實在店裡做事吧。”周朝露轉身向一輛的士揮了揮手,背對著黃戴軍,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一路上兩人沒有過多交談,把黃戴軍安排到員工宿舍後,周朝露帶著店裡兩個員工一起,四個人找了個燒烤攤吃了一頓夜宵,然後就各回各的,臨走時周朝露問黃戴軍:“欠下的錢還完了沒有?”

  ??“銀行的都還了。”黃戴軍面色通紅,說話吞吞吐吐。

  ?“村裡的叔伯,隔壁村的劉寡婦呢?”

  ?“還沒。”黃戴軍面露難色。

  ?周朝露取出厚厚一遝鈔票,放到黃戴軍面前,隨後一言不發就離開了。

  ?黃戴軍摸著那些鈔票,突然想起那個在大雨傾盆的夜裡,有個孩子孤零零地躲在自家的屋簷下,一陣驚心動魄的雷電轟鳴之後,那個男孩敲開自己家的大門,伸出一口破碗,祈求能有一碗飯吃。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孩是在為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小嬰兒討要吃食。

  ?而這個小嬰兒的到來,也慢慢改變著周朝露的人生軌跡,在人世大浪中,漸漸成為了一個心灰意冷之人的救命稻草。

  ?十多年前,周朝露跟著阿生和犬子上山打獵,蹲伏一天,三人一無所獲,灰頭土臉地下了山,路過衛河上流,周朝露眼尖,遠遠地就看到平緩的河水中緩緩漂著一隻竹筏,竹筏上有一個被白布包裹的小嬰兒,周朝露大喊一聲,甩下家夥什就跳進河中,可是一跳進去才知道,自己不會游泳。阿生和犬子後知後覺,連忙下水救人,周朝露撲騰著水面,一邊咳嗽一邊喊著,“那邊,救……先救那邊。”

  ?周朝露和嬰兒都得救了,周朝露還沒甩掉身上的水就從阿生手裡抱過嬰兒,看著這個小生命,周朝露露出了他久違地笑。

  ?“看來是棄嬰,身子都還沒來得及弄乾淨呢。”阿生翻開白布,捏住那一根軟軟的臍帶。

  ?“誰這麽殘忍,親生骨肉都能丟棄。”犬子憤憤不平,語氣粗重。

  ?周朝露用手指點了點白嫩肌膚的嬰兒,心裡著急,轉頭問阿生:“阿生,怎麽辦?”

  ?“養嗎?”犬子問。

  ?“誰養?”周朝露見阿生沉默不語,又問道。

  ?阿生搖了搖頭。

  ?周朝露咬了咬乾裂的嘴唇,摸了摸嬰兒的小臉,下決心道:“你以後姓周,就叫周敬水吧。”

  ?三十歲那年,阿生繼承祖上傳下的毛筆書法,在鎮子開了一個對聯店,小鄉村一共十多個村幾十個小屯,加起來一千多戶人家,不過鄉上的能買到對聯的隻此一家,阿生家的對聯不僅紙質好,書寫工整,火紅的底色更讓人喜歡,阿生因此攢了不少錢。

  ?像往常一樣,阿生坐在店裡,正襟端坐,指導一些鎮上的孩子寫字,十歲的周朝露滿頭大汗跑到阿生面前,伸手向阿生說道:“阿生,借我錢。”

  ?“箱子裡頭有今天賣出去對聯的錢,是王村一家小犢子的賭錢,聽說他把自己賭桌上僅剩的五百塊錢拿來買媳婦了,娶了第二個老婆,是個啞巴,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你拿了錢,再去他家門口給他吆喝兩聲,點個鞭炮,興許能蹭頓吃的,還能偷偷在兜裡藏些糖果,拿回去衝水給小水喝。”

  ?“那能不能順個雞腿豬腿什麽的?”周朝露撓了撓頭,“李奶奶說了,娃兒得吃肉,她說以前我娘為了給我吃肉,還跟我爹上山捕野豬呢。”

  ?“你也不想想王犢子是什麽人,一個嗜賭如命的窮鬼而已,家裡都快掀不開鍋蓋了,要不是他老頭拿命給他換來五石糧食,估計他現在早就餓死了,家裡田還在,娶個啞巴新娘,不就為了有個人給他種個地嘛。”

  ?“行,錢我算算,十,十一……二十塊,阿生,我先拿走了,以後我一定還你。”周朝露聞了聞滿是汗臭味的紙幣,向阿生揮了揮。

  ?“還有一事。”阿生按下一個個探出的小腦袋,“昨天鎮上的老師找到我,說是你的班主任,讓你回去上課,還說學校的貧困生補助金到位了,給你充飯卡裡。”

  ?“我肚子餓,太餓了,腸都絞在一起了,太痛了,我就跑回去了,明天我再回去。”

  ?“你家裡不還有幾十斤米嗎,早上去學校的時候把米炒一炒,中午在學校裡拿開水泡一泡就可以吃了。”

  ?阿生在鎮上開店的時候就讓周朝露放學後過來吃完飯再回去,每天一頓,餓不著周朝露,可是有一天阿生外出,做好飯菜讓周朝露一個人待在店裡吃,好巧不巧阿生老婆那天來趕街,周朝露被抓了個正著,阿生老婆把周朝露吊起來狠狠抽了幾大鞭子,周朝露後背被抽得皮開肉綻,但他就是沒有求饒,挺到阿生和他老婆扭打起來才暈了過去。

  ?阿生第二次和他老婆打架,打起來比第一次更狠,幾大耳光就把他老婆抽得血淚模糊,阿生說,這孩子有什麽錯?

  ?阿生老婆脾氣很倔,抓過鞭子又要抽周朝露,“錯在他媽,生了他!”

  ?阿生老婆和周朝露的娘龔寶琳有著不解之仇,周朝露一家剛搬到黃村的時候,龔寶琳在路上多看了一眼阿生老婆的意識不清的瘋爹,兩人對視一眼,那老人像看到鬼一樣一路狂奔跳進了池塘裡,就這麽溺水而亡了,阿生老婆就認定了是龔寶琳害死了自己的老父親,她找上門討說法,反倒被周朝露他爹轟出門,就這麽憤憤不平過了兩年,阿生老婆又和龔寶琳在集市上為了一塊小攤位大打出手,龔寶琳身子嬌小,敵不過虎背熊腰的阿生老婆,只能兩手亂撓,一陣撓攘,一不小心就把阿生老婆的衣帶抓掉了,兩座雄偉的山峰映入眼簾,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嫌事大,叫囂聲此起彼伏,阿生老婆無地自容,兩手環抱胸前,抓住最後的理智逃回了家。

  ?阿生老婆羨慕龔寶琳,羨慕她有個能為自己出頭的男人。

  ?“大人的事,不要牽扯到孩子。”阿生臉上被指甲劃破的傷痕深刻見骨,血水沿著他的方臉慢慢流進喉嚨裡,他一動不動,不知道什麽時候,阿生的手裡多了一把菜刀。

  ?阿生老婆走了,只是回了家,在村裡想哭喪一般哭了三天三夜,連阿生女兒也跟著哭了起來,村裡人都不知情,一概認為阿生這個出了名的軟骨頭受不了這個強勢的女人,偷偷在外面有了人。

  ?把周朝露送進醫院,阿生又跑回家把女兒接到店裡,剛見不到娘一會兒,女兒又哭鬧著找媽,沒辦法,阿生在醫院叮囑了周朝露一番,領著女兒回到了村裡,回到家,阿生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私房錢交給了這個女人。

  ?阿生老婆拿著錢,從始至終沒有正眼看到阿生一眼。

  ?接下來的日子很清靜,阿生老婆不鬧了,周朝露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就回家了。

  ?直到現在,周朝露沒敢再在阿生店裡吃一頓飯,不管阿生什麽叫都留不住他,今天來實屬是迫不得已,聽李奶奶說,鎮上有專門衝水給嬰兒喝的奶粉,喝上奶水可以讓小孩子更健康,周朝露想買,但是他沒錢,所以只能硬著頭皮來找阿生借。

  ?又跑了一趟王村王犢子家,混進去吃飽喝足之後,周朝露在破衣服裡藏了兩隻雞腿,作賊心虛,趁著夜色跑回了家。

  ?回到黃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李紅秀奶奶家裡看周敬水,周敬水剛學會走路,正處於牙牙學語的時候,一看到周朝露,用稚嫩的小指指著他咿呀呀地叫,周朝露開心地抱起她,在空中旋轉了兩圈,然後從系在腰間的白帆布袋裡掏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擠出一點倒進奶瓶裡衝水,再用舌頭舔舔溢出來的奶水,然後送到周敬水面前,周敬水學著周朝露的樣子,有模有樣的舔了起來,周朝露拿過來又朝奶嘴虛假地吸了兩下,遞給周敬水,小女孩從奶嘴吸出奶水,咽了下去,開心地晃動著小腦袋。

  ?周朝露也跟著笑了起來。

  ?“奶奶,我偷了兩隻雞,給你倆補身子。”扶著還穩不住身子的周敬水,兩隻廋得幾乎只剩骨頭的水煮雞從周朝露腰間劃落,周朝露撿了起來,送到了李紅秀的面前。

  ?這個腿腳不利索的老奶奶微微一笑,抓住兩隻雞腿把雞拎進屋。

  ?“老師說明天學校的貧困生補助金會充到飯卡裡,到時候我找人兌成現錢,然後再買兩隻雞回來。”看著周敬水使勁吸著奶的樣子,周朝露笑了起來。

  ?吃了一頓後,已是深夜,孤山寧靜,夜色中傳來蛐蛐的叫聲,偶爾還有布谷鳥的呼聲,周朝露懷抱入睡的小女孩,問正在給周朝露縫衣服的李紅秀:“奶奶,二哥他能不能把小水的戶口搞定啊?”

  ?李紅秀耷拉著眼皮,埋下頭兩一道口子疊在一起,“不知道咧,你二哥雖然在市裡上班,但是現在還是個沒有錢拿的實習生而已,他哪裡說得動咱們鎮上那些高帽子。”

  ?“那以後小水要上學怎麽辦,我可不想讓她窮一輩子。”周朝露攥著拳頭,語氣冰冷。

  ?李紅秀沒有說話。

  ?“要是娘還在多好,她肯定能把小水養得白白胖胖的。”周朝露又說。

  ?老奶奶皺了皺眉,溝壑縱橫的額頭映照著月光,灑在花草中,山谷裡的布谷鳥叫得更凶了,連同深夜的風哐哐砸在窗板上。

  ?老村子位於一座山的半山腰,四年前,有了政府的扶貧,建房補貼,村名們陸陸續續搬離了老村莊,不出一年時間,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新房子,老村子只剩下殘瓦破柱,李紅秀一家也是外鄉人,很早以前從很遠的地方逃難到了黃村,和周朝露一家一樣,用身上剩下的一些錢向村裡買了地,有了安身之所,村裡人都不什麽待見外來人,集體搬遷的時候,因為新村地址沒有地,周家和李家就一直住在老村子裡,新村和老村離得不遠,但是老村荒廢,很少有人再進來過,周朝露偷偷帶回周敬水的事就只有那麽幾個人知道了。

  ?一條通往老村曲折泥濘的小路上,犬子一路狂奔,兩條竹竿似的小腿就像碾米機的轉輪一樣旋轉,馬不停蹄地飛奔向周朝露家。

  ?用力敲了敲自己老宅的門,沒有人回應,犬子邁開腿一腳把腐朽不堪的門板踢飛,然後大喊一聲:“三哥!”

  ?靜謐的黑暗裡時不時傳來幾聲蛙鳴,犬子腦子一轉,又奪門而去,飛快地跑向李家,大老遠就看到了那點點星火,犬子揮動雙臂大喊:“三哥,快!快跑,鎮上的計生辦突襲來了!”

  ?雙腿一軟,犬子一頭栽進了水坑裡,用盡力氣爬到李家門口,周朝露遞出一件破衣,焦急道:“到哪裡了?”

  ?“到新村子了,正挨家挨戶抽查呢。”犬子顧不得滿身泥濘,拉著周朝露的小手,“快到黃長舌家裡了,聽我媽偷偷跟我說,那婆娘聽見老村裡有嬰兒的啼哭聲,要按這長舌婦的性格,計生辦往家裡一坐,她全都抖摟出來了,快,快收拾東西,上山躲躲!”

  ?周朝露知道犬子嘴裡說的長舌婦是誰,是村裡算得上大戶人家的的女兒,叫黃五亮,招了一個入贅的男人,生了第一個男孩,歡天喜地,敲鑼打鼓,恨不得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再過一年,周朝露親眼看見黃五亮挺了個大肚子在村頭曬太陽,看來是懷上了第二胎,到了臨盆那天,卻沒了半點聲響,周朝露問阿生什麽回事,阿生說生了,估計是個女娃,悶死了。阿生又說,要是個男娃,他家交得起錢,但是女娃,你也知道,黃五亮是出了名的重男輕女。

  ?那個時候,周朝露終於明白為什麽周敬水會被親生父母拋棄了。

  ?周朝露撒開腿跑向犬子老家,把能吃的能喝的都包在了麻袋裡,栓在了背後,從李紅秀懷中接過小女孩,又讓犬子明天上山找自己,說完選了一條羊腸小道就鑽了進去,消失在黑暗中。

  ?犬子回到家,計生辦的人剛檢查完新村每家每戶,檢查得十分徹底,連豬圈馬槽都不放過,但凡能藏住一個手臂粗的孩子的地,都沒有落下,一盞盞燈亮起又滅,忽閃忽滅,星星點點,執行人員神情肅穆,開門迎客的人們表面嘻嘻哈哈,暗地裡謾罵不已。

  ?村裡查完,一乾人加上村長五個人氣勢如虹地奔向老村子。

  ?村長先是帶著眾人來到周朝露的家門前,被火燒過的廢墟堆裡,有一個用舊木板蓋起了一個小茅屋,村長把茅屋門拉開,一股腐朽味撲面而來,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指著角落裡一張床說道:“這娃兒現在在學校裡呢,四年前一場大火,把他父母燒死了,現在就剩這小孩子住在這了,其實我們村裡也集資給這娃兒在新村建了兩層小樓,但是他就是不住進去啊,非得住在在廢墟上面。”

  ?“他不怕嗎?”一名年輕的執法人員問道。

  ?“夜路走多了,鬼見了都愁。”村長搖搖頭。

  ?“那孩子在學校的生活費哪來的?”又一人問道。

  ?“村裡把他家的地補租了過來,按月繳費。”村長從腰間抽出煙杆,一名戴著眼睛的斯文人阻止他,說天氣乾燥,小心起了大火,村長只能作罷,又指了指遠處,“那邊還住著個老人,跟這孩子一樣,都不願搬到新村去。”

  ?去到李紅秀門口,無論怎麽敲門老人都沒有回應,大概是不耐煩了,老人在屋裡一腳把臉盆踢翻,哐啷聲響回響在山谷間。

  ?村長連忙賠笑:“各位回吧,這老人脾氣古怪,對外人沒半點好臉色。”想了想,村長又補充,“現在太晚了,老人腿腳不便,咱們明天再來。 ”

  ?李奶奶閉上眼,睡了過去,睡得很沉,就算現在天塌了下來,也沒有人能叫醒她。

  ?一行人就此離去。

  ?周朝露和熟悉山裡的情況,他調整了一下胸前的吊囊,讓周敬水睡得更舒適,然後從褲兜裡掏出一個打火機,打開火機底下的小電筒,用微弱的亮光照亮前方,慢慢地在夜色掩護下進了山。

  ?山裡的蚊子多,周敬水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吊囊只露出些許小孔讓人透氣,周朝露就沒那麽幸運了,被叮了一身包,他知道山裡多長有驅蚊草,全身撓了幾遍,周朝露邁開腿走進山裡的森林中。

  ?山裡有野獸,凶猛異常,特別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黑熊,周朝露步步驚心,動作十分遲緩,怕驚了山裡的吃人怪。

  ?走了很久,電筒電力耗盡,只能借著月光摸索前進,在一條小溪邊,周朝露就地用些布墊在石頭上,打算就此休息一晚。

  ?溪水平淌,月光灑下,宛若明鏡。

  ?明鏡之中,暗藏一抹紅,周朝露走到溪邊捧起溪水,舔了舔,一股淡淡的血腥夾雜其中,好奇心作祟,周朝露艱難地站起身,沿著岸邊一直往上走去,走了沒多遠,溪岸邊躺著兩隻白腹錦雞,雙翅有氣無力地拍打著地面,鮮血從它們的脖子處滴落,流到了溪水中。

  ?一陣風起,森林中傳來一陣異響,周朝露聽到有人在罵罵咧咧,聽起來有些慌亂。

  ?“媽的,差點裁了!”

  ?另一個人沙啞的聲音響起:“你個癟犢子,早讓你帶上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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