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戴法天生是個壞種,還在母親的肚子裡時候就顯露無遺,把他母親的肚子掀了個底翻天,絞得她母親三天下不了床,只要稍微有點動靜,這娘們就不敢吃喝,懷胎十月,瘦了二十斤。
?村裡的長舌婦只要一遇到黃戴法的父親黃金明,就嘲笑他是不是要生個妖怪,黃金明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十分在意這些閑言碎語,不僅媳婦被肚裡的孩子折騰得不行,自己也要被外人說三道四,久而久之,心裡莫名產生了厭惡感,黃戴法一生下來,第一眼看到他的人是接生的老婆婆,能看到他第二眼卻不是自己的親爹娘,黃金明媳婦用了小半輩子的力氣把孩子生出來,兩眼一白暈了過去,而榮升為準爸爸的黃金明此時正在村裡的大槐樹下開了牌桌,賭得死去活來。
?第二個看到孩子出生的人是周朝露的母親龔寶琳,那天剛趕集回來,路過黃金明家大宅院,黃戴法的哭聲吸引了這個好奇心特別重的女人,龔寶琳探頭從門縫裡向裡窺探,只看到接生婆抱著孩子急匆匆從偏門出去,步伐紊亂,滿頭大汗,神情不滿道:“孩子他爸是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出了門,接生婆在大太陽底下,將身體蜷曲在一起的黃戴法舉在頭頂,喃喃自語:“第三十個了,祖宗保佑。”
?接生婆接的第二十九個是個死嬰,是她孫子的兒子,從那以後,村裡人嫌他的手晦氣,沒有再給她接過,直到前幾天黃金明找到她,接生婆看黃金明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勢,隻好點頭答應。
?黃戴法一生下來就是異瞳,這下妖怪的名號更加坐實了,孩子一歲的時候就能把家裡掀個底朝天,三歲的時候就把他奶奶氣死了,七歲的時候把弟弟的手弄骨折了,別的大大小小上千事,每一件都讓人無比惱火,單說三歲那年的某一天,黃戴法就把一筐子螺釘丟進了馬棚的飼料槽了,導致幾十隻馬匹氣絕身亡,黃金明一家差點成了落魄戶,要不是有個爭氣的叔叔,給家裡劃成了重點養殖戶,黃金明一棍子就把黃戴法給打死了。
?黃戴法上了學,依舊是個小霸王,橫行霸道,目中無人,學階升了,在學校裡的地位還是不變,依舊是個四處欺負人的混混,學習的事毫不上心,打架鬥毆的事倒是在行。
?初三那年,黃戴法做個體檢,查出了身體裡長了瘤,需要定期輸血化療,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了,黃金明一家人炸開了鍋,治病不光要花錢,還要流血,本來就對這個大兒子不待見,現在又整出來這麽個病,除了黃戴軍,家裡所有的人都對黃戴法產生了怨念。
?什麽說也是親骨肉,黃戴法的母親還是沒有拋棄他,成了兒子唯一的輸血人選,直到黃戴法痊愈,她一直陪伴在其左右。
?回了家幾個月後,黃戴法的母親因為過度疲勞一睡不起,與世長存了。
?守靈幾個晚上,冷清的大堂裡,大家都在小聲議論是不是女人給兒子輸太多血流乾而死的,黃戴法就跪在角落裡,臉上絲毫不見悲痛,只有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
?病好了,娘卻沒了,在這個十幾口人的大家庭裡,除了那個不管受了多少虐待都堅持跟在黃戴法身後的黃戴軍外,沒有一個人關心黃戴法的死活,母親入土後,黃戴法找到那個邋遢父親,提出給自己的每一分錢都可以記帳,等他從學校裡出來後錢還光就分道揚鑣,黃金明兩隻眼眯成一條線,靜靜地看著這個惹事精,沉默很久,兩父子又開始大眼瞪小眼,
兩個都在相互嫌棄起來,要不是旁邊坐著人聊天,兩人就能打起來,雖然大病初愈的黃戴法看起來有些羸弱,但要真動起手來,黃戴法可就不會手下留情了,他會想起那段沒有還手之力的時日,黃金明下手有多重,他只會比那更重千百倍。 ?“你要記住,是你害死了你的親娘。”
?黃金明對這個給自己生了兩個兒子的女人沒有感情,這個女人只是被他當做了免費的勞動力和生育工具,女人死了,他心底裡藏著多年的興奮終於展露無遺,對黃戴法說這句話的時候,只有正對著他的人才能看到他那張笑得把肉都擠成一坨的臉,這下,他又可以名正言順地迎娶另一個女人了。
?黃戴法看到父親的笑,他也笑,笑意深幽冰冷。
?從那以後,黃戴法和這個家只有債的關系,再沒有任何其它情感關系,上了高中,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會胡作非為,做事有規有矩,他只看懂了一句話,知識改變命運。
?上完高中,黃戴法考了政法大學,四年一過,回到河市,成為一名法律援助公務人員。
?一晃眼,五年過去了,黃戴法依舊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律師。
?剛過了立秋,河市熱得像是一鍋蒸籠,黃戴法起床,洗漱完畢,一如往常地翻開電腦,第一時間打開了市新聞要點的頁面,囫圇吞棗瀏覽了一遍,然後給同事打了個電話,詢問了一下昨天案件的進展,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電話裡語氣有些不耐煩,搪塞過去,對方顯然不想繼續說下去,很快掛了電話,黃戴法沒有在意,衝了一碗粥,一口喝了下去,看了看牆上掛著的前妻照片,他想了想,決定把照片取了下來,環顧四周,發現沒有被搬走的東西沒幾樣了,剩下的不屬於他的都被丟進了用來存放雜物的箱子裡,箱子裡裝不下東西了,他遺憾地看了一眼照片上青春靚麗的女人,歎了一口氣,把照片燒掉了。
?和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女人,被自己深愛著的女人,卻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選擇紅杏出牆,最後提出離婚的也是她。
從那燃起的火光中看到了過去的美好時光,黃戴法又慌亂地想要滅火,拯救那張被錢得只剩半邊的照片,火沒滅,他的手卻被燙掉了幾塊皮。
?出了門,黃戴法抬起頭看向剛出頭不久的太陽,卻有了高懸中空的氣勢,忍不住在心裡嘲笑起自己,太陽都有一展雄風的時辰,自己卻要永遠爛在了這裡。
?市場裡魚販的喇叭準時叫了起來,黃戴法邁開大步,朝市場裡走去。
?“早。”魚販的聲音不冷不熱,他甚至沒有看一眼面前這個戴著眼睛斯斯文文的男子。
?“今天不只是看了,來條菜魚吧。”黃戴法摸出錢包,掏了一張大鈔,看了一眼左邊的攤子,問道:“隔壁的老板今天沒來嗎?”
?隔壁攤是個豬肉攤,賣豬肉的老板是個屠夫,從殺都賣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在操辦,每天一早,老板就會從廠裡拉來幾隻隻放過血剃了毛沒了氣的豬到攤前,再動手去處理。
?黃戴法在享受他動刀這一個過程。
?“聽說家裡的女兒不敢上學,老板跑回家處理去了,好像是在學校裡給人欺負了,前天我看他接電話的時候臉燒起來跟猴屁股似的,眼睛都要滴出血來了。”這麽多年過去了,魚販第一次跟黃戴法說這麽多話,興許是這個只看人殺魚而從不買魚的男人終於在自己這裡買了一隻魚,他還想再說下去,轉頭看到男子陰沉的表情,興致全無,埋下頭開始動起刀。
?魚販的動作一氣呵成,一小會兒,一盤新鮮肥美的菜魚肉倒進了盒裡,包裝好,送到了黃戴法的面前,黃戴法掂了掂袋子,莫名其妙問了一句:“人肉和魚肉比起來,孰輕孰重?”
?“扯犢子呢,感情我是電視裡那個殺人分屍的畜牲?”
?黃戴法用兩隻顏色各異的眼睛盯著魚販那張顫抖的臉,仿佛要把魚販臉上每一根汗毛都看得一乾二淨,“魚腥味都掩蓋不住你的惡臭味,再讓我看到你對對面飯館的服務員動手動腳,我讓你沉到衛河底下,和那些不見天日的魚骨頭埋在一起吧。”
?一番話說得魚販心裡咯噔一下,後背發涼,冷汗直冒,該不會他就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殺人犯吧?
?魚販表面故作鎮定,用刀在案板上使勁拍了拍,甩出一些魚鱗,不屑道:“二愣子,爺怕你不成?”
?黃戴法沒再糾纏,有意無意地揚起嘴角。
?回到家,取出一半魚肉做了一鍋清水煮魚,蘸著醬,黃戴法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差不多了,看著鍋裡殘渣碎肉,他打了個電話,語氣平和,甚至夾帶著曖昧,“我做了飯,過來吃吧,是你最愛吃的糖醋魚。”
?屋子裡彌漫著煙草的味道,整潔的客廳在大正午時分卻顯得有些暗淡,黃戴法在廚房忙活了半天,剛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給水杯添了一杯水,忙完之後還沒坐下來,領導就打來了電話,“小黃,有個案子需要你來辦。”
?“好,我這就來。”
?掛了電話,黃戴法又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在跟人打情罵俏,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鑰匙我有,等會兒我自己上去拿。”
?“行,我有案子要辦,飯菜在桌上,你好歹吃兩口。”
?從櫃子裡翻出一包相思豆,黃戴法急匆匆出門而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折了回來,把客廳的窗簾全部拉開,灼熱的陽光瞬間照亮整個房間,黑暗無跡可尋,望了一眼桌子上那杯水,黃戴法把冰箱裡的飲品全部取出,一口氣喝了個乾淨,然後把那杯水放進了冰箱裡,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家。
?回了單位,發現案子又給人搶了去,黃戴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從領導手裡把案子接過去的女律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整理了一番辦公桌上的資料,看見桌子底下那張弟弟十八歲那年拍的照片,他才想起來同事提起前幾天有一位老人帶著一個黃毛年輕人到單位找他,那應該是黃老頭和弟弟黃戴軍了,可是那幾天他不在河市,電話也關了機,沒有聯系到自己,兩人就走了,後面再沒找過自己,他給黃戴軍打了個電話,電話語音提示無人接聽,想了一會兒,他想起了老頭子和弟弟除了他,到市裡還會去找另一個人。
?周三兒周朝露。
?出了單位,黃戴法按著前幾天周朝露發過來的地址開車飛馳而去,來到大象街那家不起眼的樂器店,果然看到黃戴軍一臉慵懶地趴在櫃台上,店裡兩個夥計看到黃戴法走進店裡,以為來了客人,熱情地迎了出去,黃戴法微微點頭,說了句我找人,就徑直朝只看了自己一眼就把頭埋進帳單堆裡的黃戴軍。
?“哥,好久不見。”知道躲不過去,黃戴軍只能抬起頭,應付性問候了一下。
?有七八年沒見了吧,黃戴軍看著面前這個長著兩隻不同顏色的眼睛的哥哥,總是會想起自己在後山偷偷養的那條大狼狗,其實那隻狗很溫順,所以才會讓哥哥有了可乘之機,用鐵棍一棍一棍殘忍地敲打在狗頭上,直至大狼狗吐血身亡。
?那個衝動暴躁的少年,和眼前這個瘦弱,看起來斯文無比的中年男子比起來,不知道為什麽,黃戴法覺得前者更讓人覺得安心一點,至少你在他的眼神裡看不到一點兒城府。
?店裡夥計看了名義上的店長一眼,得到眼神指示,兩人出門靠在路燈旁抽起了煙。
“聽說你到單位找過我,我出差去了,這兩天休假,來看看你。”黃戴法打量著櫃台上的樂器,笑容玩味。
“都挺好的。”黃戴軍顯然不想理會哥哥,埋下頭打開手機,開始播報河市這幾天的大新聞。
手機裡的女記者聲音甜美,語氣溫柔,跟她播報的又一起殺人分屍案一點都不契合,黃戴法突然嘲諷道:“這女的我認識,只有聲音在,人化成灰我都認出來,多可怕一個案件,讓一個毛丫頭給人們報道,他爸真給他們家爭氣。”又想起了一個在執法部門的朋友跟他提起的事,他看了看弟弟,雙眼遊離在他身上:“我向人打聽過你的事,知道你從學校帶出來一個中二女友,人呢?”
“分了。”黃戴軍有些不耐煩,目光一直聚焦在門外那棵芒果樹下,那是周朝露固定停車位,自從那天晚上他接到電話急匆匆離開後,這幾天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身影。
“分了好,免得你再犯了小時候的病,看了點武俠小說,盡說些縱橫四海,睥睨天下的話來,讓人笑話。”
“關你何事?”黃戴軍在心裡如是想,他覺得今天的黃戴法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哥哥,然後搖了搖頭,指了指哥哥的頭,“大熱天帶個帽子幹嘛,虛啊?”
黃戴法把鴨舌帽取下,露出一張瓜子臉來,臉色略微發白,眉目間稍帶些許愁苦惆悵,勉強對弟弟擠出個笑容來。
黃戴軍心裡一緊,看著這個陌生的哥哥,閉上了嘴,倒是給哥哥踢出來一張椅子。
黃戴法閑來無事,就坐了下來,兩兄弟沉默了很長時間,門外兩個夥計熱汗淋漓,都有些忍不住了,跑進去吹起了空調,黃戴軍不滿地看著兩人,想了想,說道:“你倆回去吧,今天給你們放假。”
兩名夥計一溜煙跑沒了影。
黃戴法只是坐著,也不開口,安靜地打量著櫃台上各式各樣的樂器,黃戴軍隻好從裡屋搬來了一張桌子,衝了一壺茶,讓哥哥慢慢喝,他還是繼續聽著新聞。
一晃眼一天就要過去了,黃戴法抬起手看看手表,晃了晃手臂對黃戴軍說道:“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本來想給你介紹一份工作的,看到你現在做得好好的,沒必要了,你要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你到底為何而來?”黃戴軍忍不住問道。
黃戴法摸了摸手裡冰冷的茶杯,沿著杯口劃了一遍,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許久,他回道:“來感謝周三的,順便來看看你。”
“太陽爭著往高處爬,但是它不知道它的高度就只有那麽高。”黃戴軍說,“看我還是看你自己?”
黃戴法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弟弟,惋惜道:“我遲早會把周朝露送進監獄裡的,希望到時候沒有你。”
“哥,你等的那個人會如約而至嗎?”
兩人相視一笑,一個在笑弟弟在黑暗中走得太遠,再走一步就會掉進深淵裡去了,一個在笑哥哥在光明與黑暗中掙扎,但他不知道光明只是他想象出來而已。
“行了,你什麽德行我不知道?別搞得神神秘秘的了,等周朝露回來,我幫我傳個話,就說我黃戴法和他兩清了,從此以後我盯上他了!”
話音未落,黃戴法已經走遠,黃戴軍銜著煙,目送哥哥的背影,自嘲一笑。
河市不大,但凡出了命案,沒過幾個時辰,消息就會傳遍衛河兩岸的街頭巷尾,就像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連環殺人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又過了幾天,河市又出了一起命案,晨報上火紅的一句印體注定又要成為市民們的飯後茶資——某女子離奇死亡,與最近幾起殺人分屍案是否有關聯?
看著報紙上的標題,確認了一下女子的名字,黃戴法夾著煙的手抖動得十分厲害,煙蒂被抖到了桌子上的水杯裡,吸了一大口,他被嗆到了,隨手就抓起水杯把裡面混著煙灰的水喝得一乾二淨。
黃戴法沒有感到絲毫異常,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嘴角卻在上揚。
不一會兒,警笛聲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