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露還堵在立交橋上,一長排汽車都在鳴笛,前邊橋頭似乎有人在鬧自殺,警察一邊穩定要跳橋女孩的情緒,一邊維護著橋上的秩序,下車探查情況的人們沒有絲毫同情,看熱鬧不嫌事大,大多數人神情不悅,嘴上不依不饒,紛紛攘攘,不一會兒,橋上徹底塞滿了車輛,就連小年輕兜風的機動車也塞進了能通過人的道裡,不少趕往東岸做買賣的小販沒有浪費時間,就地推銷起來,周朝露買了兩片菠蘿,跟隨人群開始往前走去。
周敬水趁周朝露幾兄弟聚一起的時候偷偷溜出去撒野,碰巧又遇到了幾個同校的紈絝子弟,被幾個人拉著喝酒,和周敬水同行的都是些優良學生,他們只是想在死板的生活中尋找些刺激,約好了先去酒吧,然後到著名的東岸城中村裡闖一闖,幾人半路上有說有笑的走在路上,迎面就撞上了同樣一臉嘻嘻哈哈的同校惡霸們,幾個好學生就被架到了城中村一條美食街裡,起初吃著燒烤聊著天,氣氛融洽,可沒過半個鍾,一件件啤酒端上桌,一夥人給一夥人倒酒,但凡杯子裡酒滿的,舉杯就乾,好學生們勉強喝過幾杯,有人抬起屁股就要走,這惡霸們哪裡同意,目的沒達到,當然不會放人了,按著幾個好學生的脖子壓了下去,周敬水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跑到廁所裡給周朝露打了求救電話,發了地址出門後手機就被沒收了。
喝著喝著,已經十點鍾了。
橋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周朝露在東岸的城中村裡有個合作夥伴,早早就讓這個人去把周敬水的事處理好了,現在不用著急,他打量著坐在橋梁上的年輕女孩,看著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龐,和那稍顯可憐的眼神,周朝露暗暗嘲諷,眼神裡充斥著不屑,聽說警察勸導女孩的話,千篇一律,他有些煩了,在人群裡喊了一聲,“要跳就快跳,沒有聽說過時間就是生命嗎,你這是在浪費大家的生命。”
好歹毒的一句話,原本坐上橋上的女孩情緒已經穩定了不少,忽然聽到這麽一句刺激的話,屁股一挪,踩到了橋架外沿,看著人群不冷不熱的面龐,女孩似乎想起了什麽,大笑起來,笑聲顯得如此哀怨與不甘,她叫道:“可憐,即將成為一群待宰的羔羊罷了。”
警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兩名隱藏在人群中的便衣警察果斷衝了上去,只可惜晚了一步,女孩放開手,她坐著風,向著水,一落而下。
從五十米的高處落水,如果不是雙腳先落水,必死無疑。
周朝露往橋下河流看了一眼,看著那一襲白衣緩緩沉入河底,他抹了抹嘴角的水漬,莫名奇妙地笑了笑,他認得她,一名醫護人員,她曾和自己開玩笑說,世界那麽大,可惜我們走不出去,如果有幸,可以在無知與愚昧中度過這短暫的一生,如果不幸,今天晚上睡過去,明天就有可能醒不過來了。
當時女孩穿著一身白大褂,腋下夾著一本檔案,來給周朝露做康復記錄,她問,衛河的盡頭是哪裡,會不會是這個世界的盡頭?
周朝露說他就是在衛河裡被一團黑糊糊的不明生物咬了一口,也許是一條大一點的水蛇,他指了指腳踝處兩顆黑點,笑說應該是條毒蛇吧。
被蛇咬住院,順便被查出個肺癌出來,周朝露從那一刻起開始討厭起醫院,討厭起穿白大褂的人。
周朝露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寧城,那是離另一個省最近的一個城市,他還想走得更遠,只是安於現狀,那顆浮躁的心已經沉澱下去,
他沒有邁出那一步,他從書上看到世界上的天涯海角,向往曾一度佔據他的內心,後來他沉寂在黑暗中,苟且偷安。 到了現在,他的心裡隻容得下周敬水一個人。
周朝露可再沒有多出來的精力去關心衛河盡頭是什麽,世界的盡頭又是什麽,他不過是一個盡力把明天安排得更好的普通人,他清楚地記得被人用一捆鈔票來回扇自己臉的那一刻那些肆無忌憚的嘲笑嘴臉,比起憎恨,他已經愛得無法自拔,金錢的誘惑總會讓人迷失自我。
“那天河水如此洶湧,你卻毫不費力地從西岸遊到了東岸,你是魚嗎?如果有一天有人跳水,試圖掩藏一切,你會不會救下他?”這位年輕的女醫生總是一副慵懶的樣子,她總是眯起眼睛,像獵豹般在狩獵似的盯著你,可是你又不難從她的眼裡看出厭倦,她不像在質問,更像是在命令,在那副惹人垂憐的漂亮面龐上,有幾滴不易察覺的汗水下滑,一直滑到她的香肩。
周朝露看得入迷,心裡卻想著這是一個瘋子,她應該問自己感覺如何,情況怎麽樣之類的醫學問題,腦裡除了對自己患癌的遺憾外,周朝露實在沒有和這個瘋女人東拉西扯的心情,那天,他一言不發,直到今天,他一句話把這個討厭的女醫生送進了橋下深不見底的衛河。
趕到美食街,從一名膀大腰圓壯漢的店裡把兩頰微紅的周敬水拉上車,安排了車子把其他幾名暈頭轉向的好學生各自送回家,周朝露走到倚靠在車邊的壯漢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遞出一隻煙,“多謝了,老鄭。”
“幾個帶頭的小夥子都在店裡老實坐著呢,三哥,怎麽弄?”壯漢老鄭抹了抹手,接過周朝露手裡的煙,點了起來,“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嘞,可壞到心眼裡去了,我剛才過去的時候,正逢這些人給小水她們灌酒呢,我氣得一頓亂錘,下手有些重,把幾個送醫院去了,還有幾個在裡面呢。”
壯漢全名鄭少春,聽說小時候家裡起名的時候叫鄭少秉,意欲少病多安,可是娃兒一到春天就犯病,他父母只能給他換個名字,祈求健康成長,壯漢現在這小日子過得舒舒坦坦,吃得肥頭大耳的,可把他父母高興壞了。
周朝露看了看他,笑道:“老毛病還犯嗎,春天裡的風是不是還帶著刺?”
“咳,沒好過,不過沒什麽大礙,身上帶點藥就好了。”壯漢面露微笑,俯視這個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西岸讀書人,眼裡流露的是無比敬畏之色。
跟在壯漢身後,周朝露看到了幾個鼻青臉腫的少年,幾個人臉色雪白,圍坐在一張桌子上,神色各異,周朝露從手機裡翻出周敬水的照片來,讓這些孩子看了一個遍,然後輕聲道:“算你們命好,如果她有什麽事,你們所有人都會被丟到衛河裡喂魚。”
少年們不屈,仍有些傲氣。
周朝露笑了笑,收回手機,走出鄭少春這家處於街尾角落裡的野味美食店,上了車,看到車外欲言又止的鄭少春,周朝露打開車窗,伸出頭,“老鄭,先休息幾天吧。”
鄭少春點了點頭,把幾個少年趕出店,然後關了店門,消失在昏暗的街道裡。
車上的廣播聲音不大不小,大到正好可以讓主駕的周朝露聽得一清二楚,小到可以讓後排的周敬水探過頭往前傾聽,周朝露扭頭瞪了一眼這個臉紅耳赤的女孩,周敬水也不堪示弱,回瞪一眼。
廣播裡正播報市郊區一處化學工業廠原料泄露,市政府正連夜緊急處理,如果處理不當,化學原料將會流入衛河,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周敬水聽得入迷,正想讓周朝露把音量調大聲點,沒想到周朝露直接把廣播關了,回頭又是一陣臭罵,“讓你老實待在家裡,混蛋玩意,得虧今天遇到幾個不成氣候的敗家子,要是遇到一直逍遙法外的殺人犯,你能怎麽辦?”
“有爸爸。”周敬水理虧,身子往車窗一靠,低頭小聲呢喃道。
深夜已深,車子疾馳在路上,來到了立交橋上,望了一眼那個白衣大褂女孩跳橋的地方,周朝露停下車,拉出一臉茫然的周敬水,在橋梁邊停了下來。
“爸,幹嘛呢?”
“今天有一個醫生,年輕漂亮的一個女孩,選擇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在想,她肩上背負的是什麽,到底有多重,才會讓她說跳就跳?”
周朝露不知道,那個年輕的女醫生,是在與他對視之後才會毅然決然跳了下去,她從他的眼神裡看出可迷茫,以及逃避,她想讓他在往後要做出選擇的時候,能想起自己今天的義無反顧,選擇不難,難的是做出這個選擇的理由。
“也許,生活壓力太大了吧。”周敬水望著波瀾不驚的河面,語氣平淡。
河面上還有搜救隊在打撈,幾隻漁船停靠在橋底下,周朝露想了想,拉著周敬水來到橋頭幾個看熱鬧的人身邊,問其中一位老人:“老人家,這是什麽回事?”
老人扶著橋欄,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微微一笑,“有個女娃輕生嘞,一跳就是一輩子,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究竟是活著,還是死去了,不知道嘞。”
“可能, 活著不如死去吧。”周朝露在心裡苦笑,他只是在嘲笑自己罷了。
晚風帶著些許腐味拂面而過,橋底的河水不知為何開始變得湍急起來,河面上的漁船開始飄搖不定,好幾艘船不受控制地撞在了一起,大風一起,天邊飄來了烏雲,看樣子會下一場滂沱大雨,船上的人罵了起來,“媽的變天了,隊長,收隊吧,都撈了幾個小時了,說不定都已經漂到海口去了。”
大雨來得太快,眾人都沒有來得及反應,在大雨中抱頭鼠竄,周朝露牽起周敬水的手,想要回到車裡,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周敬水像著魔一樣掙脫他的手,直愣愣望著河水,“爸,快看。”
一團漆黑的魅影包裹住一艘位於河面正中的漁船,開始慢慢將這艘龐大的搜救船拉入河底,周朝露看得很清楚,相對於船上那些不知所措只會哀嚎的人們,他的注意力只在船舶尾部那一抹白色。
白色中,露出了那一張年輕的面孔,是那個女醫生,她也在看他,眼神裡充滿了憐憫,委屈,以及不甘。
周朝露大驚失色,把嚇得魂不附體的周敬水拉回車裡,在巨浪衝擊下開始往東岸逃離。
這一場驚濤駭浪持續了三天三夜,河市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暴風雨侵襲,衛河的水位在一個小時裡竟然上升了五米高。
盡管已經把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了,但是百密必有一疏,一個更驚天的消息在河市傳開了——
寧城海口的海水開始倒灌,沿著衛河下遊開始往上灌來,今夜過後,整個位於平原地帶的河市將會被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