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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公案》第10章 偷得浮生半日閑
  “老爺,既然犯人已經落網,您為何不讓捕房結案,反而還要繼續調查呢?”

  劉牧原開著別克車行駛在公館馬路上,透過後視鏡看著閉目養神的胡樹人,遲疑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

  聽到他的詢問,胡樹人緩緩睜開雙目,側頭看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街市,悠然自得地說道:“我還有很多疑惑沒有解開,若是草草結案,放棄調查,我怎能安心?”

  劉牧原不明所以,不解地說道:“老爺,之前您詢問薑文博的時候,他聲稱沒去過死者家,但他抽的電車煙卻出現在死者家,說明死者被殺當日他八成到過現場。而且他回家寫稿這一說辭也無人證明,有此兩點,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罷?”

  胡樹人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出一句雲遮霧繞的話來:“如果我告訴你,咱們目前的調查隻揭開了案件的冰山一角,你會相信嗎?”

  劉牧原聞言,眉頭微蹙,整個人沉默下來。過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老爺的話,牧原自然相信。”

  “那就好。”

  胡樹人笑了笑,收回視線,看著後視鏡中正在駕駛的劉牧原說:“牧原,你要記住,查案子,不能僅憑眼前所見的線索推斷,必須把你在案件中發現的所有線索都梳清楚,理明白,才能找出那條獨一無二的可能性,也就是真相。”

  說到這裡,胡樹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憂鬱,好像有什麽心事一般。

  “老爺,您怎麽了?”注意到胡樹人的神色不對,劉牧原急忙問道。

  “沒什麽……”胡樹人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苦笑,“牧原,別擔心。我只是……每當遇到這樣的案件,總會有些神傷。”

  “老爺……”

  劉牧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專心開車,緊抿著雙唇不再言語。

  車裡安靜了一陣,胡樹人摸出懷表,見時間已臨近中午,便讓劉牧原就近找了一家小館,主仆二人簡單地吃了一頓。

  離開飯館,胡樹人正要回到車上,忽然聽到一陣吆喝聲。

  前方路口站著一個報童,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挎一個打著補丁的破布包,左手高高地擎著一打報紙,一口清脆又稚嫩的童音大聲喊著:“天蟾舞台全體乾坤藝員悉心研究,新合排演經典好戲《雙金花》即夕初次開演,佳座無多,請各界早定佳座,以免向隅!”

  胡樹人聞言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向那報童望了望,旋即對劉牧原說:“牧原,去買份報紙來。”

  “是,老爺。”劉牧原大步走上前去,掏出一枚銅板遞給報童,從他旁邊的幾摞報紙堆中拿了一份,回到胡樹人身邊,雙手將報紙遞上。

  胡樹人接過來看了一眼,是今天的《申報》,便坐上別克車翻看起來,劉牧原也發動引擎,準備打道回府。

  車行出去沒多遠,胡樹人忽然挑了下眉毛,放下報紙對劉牧原說:“牧原,掉頭回去,我有話要問那報童。”

  劉牧原微微一愣,他應了一聲,駕車在下個路口掉頭,回到那個報童附近,將車穩穩地停在路邊。

  見一輛豪車停在身邊,報童不禁嚇了一跳,正好奇地打量著,車窗忽然緩緩落下,露出胡樹人的面龐,他趴在車窗上,將手上的申報遞了出去,對報童說道:“小朋友,跟你打聽個事。”

  “是的,先生。”報童惶恐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的樣子,胡樹人善意地笑了笑,語氣溫和地說道:“我想請問,

這份《申報》上明明沒有與天蟾舞台相關的消息,你方才為何那樣吆喝呢?”  “先生,您是問天蟾舞台的事啊。”報童先是一愣,隨後伸手從身上挎的破布包裡掏出一張寬約兩尺、長一尺左右的黃色紙片遞了過來,上面用黑色油墨印滿了大大小小的文字,而標題正是“天蟾舞台”。

  胡樹人拿過紙片掃了一眼內容,搖頭而笑,有些無奈地說道:“原來如此,是天蟾舞台讓你這麽喊的?”

  “回先生,是的。”報童點了點頭,那澄澈的雙眼足以證明他所言不虛。

  “好,謝謝你。”胡樹人笑了笑,將天蟾舞台的宣傳單放在膝上,接著把那份申報放到報童手中,“這份報紙我留著沒用,你留著罷。”

  他搖上車窗,劉牧原見狀,便開著別克車離開了,留下報童一人愣在原地,久久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老爺,您怎麽把報紙還給報童了?”劉牧原向端詳傳單的胡樹人問道。

  “上面登載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唯一於我有點用處的就是埃德蒙案,還語焉不詳——八成是巡捕房的授意,各種細節都被隱去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著呢?”胡樹人頓了頓又道,“對了,牧原,開車去九江路和湖北路的交叉口。”

  聽到這個地址,劉牧原疑惑地問道:“老爺,您要去天蟾舞台?”

  點了點頭,胡樹人放下宣傳單,笑著說道:“不錯,今日天蟾舞台要演一部新戲,《全部雙金花》,主演蔡金蓮的是一位新角,看宣傳似乎頗為有趣,反正左右無事,咱們瞧瞧去。”

  劉牧原知道,自家老爺平日愛好不多,但看戲聽曲的消遣那是必不可少,他也不多話,駕車轉到敏體尼蔭路上,向公共租界駛去。

  正如小童所說,天蟾舞台公演的新戲極為火爆,待胡樹人主仆趕到時,舞台大廳裡已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問過售票處的職員,胡樹人得知,現在只有一、二樓的角落還有幾個空座,再就是三、四樓的雅座包廂,價格比普通座位昂貴得多。

  胡樹人一向對戲曲情有獨鍾,自然舍得花錢,他看了看座位排布圖,便花了一塊半銀元,包下了三樓的一間雅座。

  在侍應的指引下來到包廂,胡樹人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自己所料果然不錯,這裡視野最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的一舉一動。

  二人坐下來小憩片刻,大廳燈光逐漸昏暗,一陣鑼鼓聲響起,樂師們開始演奏了。過了一會兒,由當紅名角芙蓉草扮演的書生王文龍邁著台步走上舞台,跟在他後面是蔡金蓮,由天蟾舞台最近主推的新角所飾,新角藝名白玉蘭,傳單上說此人唱念做打樣樣精通,假以時日必成台柱。

  《全部雙金花》原名《雙金花》,是一出經典劇目,名目取自戲中的談金花、談銀花這一雙姐妹。天蟾舞台將原本雙金花的“大堂會”、“探監”等多場劇目刪節修改,融匯新排成半天演完的新版,所以在原劇目前加了全部二字,意為整本雙金花。

  雙金花主要講的是書生王文龍京試中魁,受聖上旨意出使番邦,從此與家人斷了音訊。多年後,王文龍家鄉發生災荒,其妻蔡金蓮攜小叔王文虎外出逃荒,窮困潦倒,被迫以賣唱為生。一日,富家女談金花、談銀花姐妹聽了王文虎的曲子,對他的身世很是同情,遂約其夜晚到自家花園,要贈銀於他。

  不料,此事竟被歹徒馬超竊聽,他圖謀錢財,心生毒計,當夜他先於王文虎來到花園,殺死丫環搶走銀子。晚來一步的王文虎,則被當成殺人犯送官究辦。蔡金蓮得知小叔蒙冤入獄,不畏山高路遠,饑渴交迫,仍舊跋山涉水去武昌衙門告狀為小叔鳴冤。

  到了公堂之上,蔡金蓮發現坐堂者竟是自己的丈夫王文龍,原來他已經出使歸來,受封藩王。自此,夫妻相會,文虎雪冤,馬超伏誅。後來文虎金榜題名,娶金、銀花姐妹為妻,一家人和樂融融。

  演了一個多小時,舞台上只剩下白玉蘭一人,伊走在懸掛山水布景的舞台上,演出蔡金蓮歷盡險阻,卻仍不放棄為小叔伸冤的一幕。

  白玉蘭的臉上塗著白粉底、紅胭脂,以墨膏描過眉眼,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容,但還是依稀能瞧出來,伊應當是一位五官頗為清秀的女子。為了飾演蔡金蓮,伊戴著包頭假發,頭上沒有名貴的簪子, 而是纏著一條灰布,以示生活困苦。

  她身著麻布料子的水袖百褶長裙,裙擺用抹布條在腰間系緊,外面罩著一件湖藍色的開襟無袖夾衫,雖然衣衫粗陋,但卻無處不透露著女子的嬌柔。

  平坦的舞台上,白玉蘭卻走得步履蹣跚,真好似在層巒疊嶂中艱難跋涉一般。縱然臉上有妝容,也能看出溢於言表的痛苦和悲憤,而她眼角間偶爾的一絲抽動,更是將這股情緒激發到極致,舉手投足間滿是與伊外表不符的堅毅與強韌。

  “我苦熬饑餓上路去……”白玉蘭正唱著,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地,台下觀眾齊齊一陣揪心,更有入戲深者,甚至想離座上去攙扶。

  就在這時,伊緩緩抬起頭,聲音淒苦地唱道:“頭昏眼花苦難行……”

  聽到此處,眾人才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知道方才那一跌並非白玉蘭失誤,而是劇情為表現蔡金蓮困苦的境地而設計的橋段,雖是台本使然,但白玉蘭精湛的演技卻足以亂真,讓眾人折服不已,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胡樹人。

  傍晚時分,《全部雙金花》正式落幕,胡樹人回味良久,長出了一口氣,起身對劉牧原說道:“果然不虛此行。”

  “老爺說得極是。”饒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劉牧原,也露出一副難以自拔的神情,連連點頭。

  走出雅間,胡樹人叫住侍應,從劉牧原那要來一卷包好的油紙,裡面是二十枚銀元。他把油紙交給侍應,讓其帶給白玉蘭作打賞錢,又給了侍應一枚中元作為辛苦費,隨後便帶著劉牧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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