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你有雙清澈的眼睛呢，和曦兒一模一樣。”天王朝未明笑了笑，就像是老邁的爺爺看著年幼的孫兒長大成人，充滿了欣慰與慈愛，“那眼睛折射出他堅定的意志與信念，這種人是本座最為欣賞的存在。所以盡管知道他是臥底，本座仍對他委以重任，甚至將他提為左護法。”“你說……你早知道我父親是臥底?”未明有些懷疑地說道，然而天王只是淡然一笑:“孩子，你見過無雙護法麽，像她那樣的人去做臥底才不容易被人發現，因為她藏得太深，永遠不會讓你知道她究竟想要什麽。也許……這是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所求為何吧。你的父親，如我所說，太明顯了，他光明磊落，甚至都沒打算掩藏。立場不同之時，人們若還願意互相理解，才更能顯出人性的光輝與可貴。所以本座向他闡釋了我教創立的目標與理念，同時還領他參觀這些年我們為之付出的努力，你的父親，認同了本座。”

　　“為什麽，你究竟使了什麽手段，竟然能令父親他兩面三刀……”“孩子，雖然我可能沒有立場這麽說，但我希望你能相信，你父親這一生，無愧於本座，也無愧於中原武林。”“胡說！身為臥底，不盡其職，守口如瓶，對不起正道;而作為天龍教左護法，卻將你前去聖堂的秘密告訴中原武林，引得你被囚禁多年……”“透露聖堂之行，玄冥子是這麽說的麽……”天王眼中突然閃過一道精光，但稍縱即逝，“此事真相究竟如何，本座不能斷言，恐怕還需你自己探尋，但本座相信你的父親絕不是那種人。至於不盡其職，曦兒知道本座的計劃後，急切地想將這些真相傳遞回去，消除武林對本教的誤解，卻忽略了本座剛才所言，理解是很困難的。中原武林等待他回報的是我教的行動計劃，人員信息，而你父親給他們的情報令他們困惑，甚至懷疑……所以，說他們二人因我而死也不為過。但無論如何，孩子，不要誤會你的父親，東方曦，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天王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帶半分猶豫，未明不禁心折。東方曦，可能是害他慘遭多年囚禁折磨，以及造成天龍教分裂的元凶，他卻能給予毫無保留的信任，這份真誠，確確實實地傳遞給了未明。“孩子，你問老夫為什麽能說服你父親，我倒想反問你一個問題，俠是什麽，武又是什麽?”這個問題，未明曾以為自己很了解，可是經歷了這些變故，他又有些迷惘。“師父說過三人成眾，以眾人之力成人之大者，謂之俠也。我認為俠者，盡自己所能，鋤強扶弱，濟人危難，但求無愧於心。至於武……恐怕是行俠之路不可或缺之物，有時成就俠義，若不借助武力太過困難。”天王讚許地點了點頭，說道:“本座沒有看錯，你果然有顆俠義之心。但是本座認為，難，並不代表不可能，更不代表錯誤。本座以為，依靠武力迫使他人屈服，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俠。俠者習武，不為傷害別人，而是為了消弭鬥爭。”

　　見到未明專注的模樣，天王臉上浮現出懷念之色，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有一個故事你們姑且聽聽。說是從前有位傲慢的將軍，聽聞一位老僧武藝非凡，就上門要與他一較高下。老僧說，‘老衲知曉殺人刀，也略通所謂活人劍，不知將軍想領教何者?’傲慢的將軍自然不將老僧放在眼裡，也不答話，直接就攻了上去，然而老僧後發先至，一拳打在將軍面門，將他擊倒在地。老僧說道，‘你，已經死了，這即是老衲的殺人刀。

’將軍汗如雨下，慚愧萬分，拜服於地懇求老僧收他為徒，這時老僧大笑道，‘這，即是活人劍了。’孩子，你怎麽看?”“殺人刀……殺死了將軍的傲慢，而非當真要取他性命;活人劍，則激發了他的謙卑與佛性。”未明輕聲說道。　　“不錯。殺人刀、活人劍，乃上古之風規，亦今時之樞要。若論殺也，不傷一毫;若論活也，喪身失命。舊我不死，又如何迎接新我?”天王轉向風吹雪，說道，“風姑娘，過去的你是把殺人之刀，然而老夫看得出來，你已獲得新生，接下來要走的道路，便是活人劍了。”“活人劍麽……”風吹雪輕聲重複道。“武，止戈組成，止戈為武，成王道也。以霸道與武力威逼他人，只能維持一時，唯有以仁製人，激發對方心中的慈悲，方能生生不息。而這，就是本座的活人劍。”“千百年來，人間總是紛爭不斷，憑你這把活人劍，當真能斬除世間的仇恨，創造太平盛世?”其實未明已經猜到了天王的回答，但他仍想親耳確認。“不知道，本座曾失敗過一次，除卻失去二十年的自由之身，更連累了包括你的父母在內的許多人。對於他們的犧牲，本座無比傷痛，但，不管這條路有多麽艱難，只要本座還留有一口氣在，就會不斷地走下去。在我的身後，有太多逝去同伴的意志，哪怕是為了他們，本座也永遠不會放棄！”

　　不錯，這樣嶄新、另類的道路，誰也無法早早看清盡頭，可若是因此躊躇不前，那又談何開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天王想做的，乃是這個種樹人啊。“未明……我現在大概能夠理解你的爹娘，還有乾達婆、緊那羅他們為何願意追隨天王了。”風吹雪突然說道，未明轉過頭去，問道:“說來聽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並非擁有最強武力之人便能成為世間的王者，只有得到他人認同，令人傾心追隨之人，方能戰無不勝。和你很像不是麽?明明擁有蓋世的武功，你卻從未沉溺於名利的誘惑，永遠隻想著幫助他人，溫暖他人，而非欺壓、征服……”“認同是麽……”未明輕聲重複道，這時寒風愈加猛烈，天王咳嗽不止，“雪妹，你扶他進去吧，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天王，快進屋吧，還有未明，風很大，注意身子。”“嗯，我知道的。”

　　看到天王走近屋中，未明心緒如潮，漫步到北醜居附近的瀑布前，他縱身一躍，端坐在一塊巨岩之上，任憑湍急的瀑流不斷衝刷，努力理清思路。才剛一入定，各種念頭已紛至遝來。“我是追隨著天王理想的左護法東方曦、和右護法宮夕瑤之子……雖然如此……但天王真的是爹娘值得追隨之人嗎……你們，後悔過麽……”“未明，你還猶豫什麽，天王的理想是如此崇高，意志是如此的堅定，和無雙姐姐說的一樣……一個和睦的武林，難道這不也是你想追求的麽?”“不過那時我雖然和無雙姊姊承諾會拋去仇恨……但隱隱還是感覺有些不對勁……好像什麽東西潛藏著……”

　　“不錯，為什麽不報仇?”一個暴虐的聲音突然在未明心底響起，聞言未明猛地一顫，果然如自己所料。“心魔麽……”“心魔?可笑！東方未明，睜開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才是真正的你！”恍惚間，未明覺得眼前站著一個男子，身形容貌與他一般無二，但臉上那陰森可怖的笑容還有身上隱隱發散出的血腥氣味，卻又是如此陌生。“看清楚了嗎，還要自欺欺人嗎?東方未明，我可不是什麽心魔，我只是你脫下面具後最真實的模樣。”似是察覺到未明的不安，男子放聲大笑，“你不妨捫心自問，東奔西走，行俠仗義，成天把自己偽裝成個爛好人有意思嗎?正如玄冥子所言，你是狼，羊群的世界根本不適合你！嗜血，狂暴，這才是你需要的！卸下偽裝吧，憑借你的修為，你的城府謀略，一定可以為所欲為，攫取天下！”

　　“血……血……我父母的血，還有，仇敵的血……”未明輕聲呢喃道，男子身上的血腥味愈發濃鬱，可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刺鼻，反而令他有些躁動，亢奮，難道……這才是他心底渴求的?“對啊！天龍教也好，那些所謂的正派名門也好，他們身上都染著你父母的血，血債，應該血償！殺光他們吧，然後讓剩下的無膽鼠輩跪倒在你面前，就像浪一樣，宣誓永遠臣服於你，那才是，那才是屬於你東方未明的榮耀！”眼見未明的意志開始動搖，男子立刻提高了聲調，那充滿誘惑的言語令未明難以思考，但心中的底線令他高聲抗議，“一派胡言！師父師兄對我恩重如山，何況我和那些紅顏都訂下了白頭之約，我是不會辜負他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說的是在生死關頭，拋棄你選擇名利的谷月軒麽?還是那個冷落你和荊棘，至今對身陷囹圄的你不聞不問，一心隻想偏袒谷月軒的糟老頭?這樣的人，到底哪裡值得留戀！那些粉黛紅顏，你若稱王稱霸，何愁她們不爭相獻媚，討你歡心?再說到時天下佳麗全都任你采擷，又何必拘泥於此！醒醒吧，穿越這麽多次仍不滿足，是因為你心中根本不想過家家酒，你渴望的，是君臨一切的霸業！”“你錯了！我上次之所以無法跨過聖堂，是因為，是因為……”未明本是難以自拔，可男子最後的話語卻如冰水般澆灌在未明身上，一個久違的名字猛地竄進了他的腦海，未明借此掙脫蠱惑，高聲吼道，“瀾兒！上次我沒能救下瀾兒，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失敗！你休想引我墮入魔道，忘卻初衷！”

　　“嘖！沈瀾麽，的確是個棘手的姑娘啊……那不如我們換個角度，想想看，你嘗試了那麽多次卻都徒勞無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次次步入黃土，也許……憑你一個人，根本就救不了她?反之如果你成就霸業，屆時一手遮天，傳天下名醫治療她也不算難事，還可征收世間珍貴的藥石替她續命，或許如此才能救她！”“這……我……”男子應變堪稱神速，眼見未明就要恢復理智，他立時改了口風，令未明再度深陷泥潭之中。“看啊，答應我，你只會得到更多！還在等待什麽，速速與我聯手，我們不再掩飾，毋須躲藏，露出獠牙，將一切反對者撕碎！不好過現在，被一個區區的方雲華逼得東躲西藏，身敗名裂！到時候，我們將那個姓方的施以極刑，將他的肉一塊塊切下來喂狗，你說好不好！”倘若未明能看見自己此刻的模樣，定會嚇一跳吧——他的臉部幾乎分成了兩半，一邊露出猙獰的笑容，一邊是則布滿猶豫與彷徨，青紫交替，不斷喃喃自語，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異。

　　“好好想想，那個可憐的天王他的主意又有什麽好?要是他像龍王一樣，兄弟聯手，此刻早已盡享榮華富貴，稱霸武林！可結果呢?淪為世人口中的魔頭，慘遭囚禁折磨，活成這般狼狽模樣，他便是最好的警示！提醒你不要走上同樣愚蠢的道路！聽我的吧，他也算是你的殺父仇人，我們這就去把他宰了，作為你霸業的開始！嗯……這樣又有些可惜，不如對他下藥，把他控制在手中，利用乾達婆緊那羅的忠義，以天王作為要挾強迫他們屈服於你。待得天龍與正派兩敗俱傷之時，借用天王舊部趁虛而入，侵吞天龍，一舉征服武林！接下來……”男子已壓抑不住他的野心，手舞足蹈，幾近癲狂地向未明述說著自己的展望。說到最後，男子遞出了右手，臉上滿是狂熱，他深信未明會握緊這橄欖枝，兩人將一同化作滔天的烈焰。

　　可惜，事與願違，良久的沉默後，未明輕輕揮手撣開了他的邀約。“呵，哈哈，噗嗤……”“你、你在笑什麽！為什麽……你怎麽會拒絕我?別忘了，我就是你！”“是的，雖然不想承認，但，毫無疑問，你就是我。可也正因如此，我才會發笑啊……原來，一直自詡俠義的自己，竟也會有這般卑劣的一面呢，你的表現，簡直令我作嘔！我必須得感謝你，因為你，我徹底看清了墮入魔道的下場。只差一點點，就剩一步，我就真的將迷失本心，受你蠱惑，誤入歧途，犯下無可挽回的罪業。”“我蠱惑你?胡說八道！東方未明，我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為你著想的人！”

　　“不，你不是。”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男子驚恐了，未明松了口氣，輕聲說道，“大師兄一生光明磊落，待人溫柔真誠;二師兄嘴硬心軟，一旦出了事他比誰都擔心著急;師父和藹慈愛，將我當作親生孩子一樣，養育照顧，呵護有加;老胡也是體貼入微……紅殤正氣凜然，決不會容忍我走上歧途;雪妹、雅兒，好不容易我才從黑暗中拯救了她們，又怎可能再將她們埋葬回去;小燕子心地善良，倘若知道借我之手令世間多出了無數孤兒，她又會作何感想;湘芸妹子醫者仁心，到時哭得最傷心的恐怕就是她了吧;薇霓手無縛雞之力，卻不惜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她的人民，若我染滿鮮血，又有何面目與她相見;蓉兒信任我，依賴我，我又豈能辜負她的心意;清璿，恐怕成就霸業的路上，也無暇陪她種花吧;阿玟、婷婷，她們都已與我定下終身，我絕不會違背約定！對了，還有無雙姐姐，為了我，她不惜脫離魔教，改過自新，而若是執著於報仇的話，我卻要將她手刃！”

　　每說一句話，男子就變得模糊一分，看著男子臉上的不甘與惱怒，未明的音調變得愈發堅定。“還有……你能替我拯救瀾兒?別說笑了！漠視他人生命的你，又怎麽會費盡心思去拯救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孩！她以毒行醫，是為救濟天下，善良如她，又怎可能接受那樣的我出手相救，怕是早被氣死了吧！還有那些酒友，那些兄弟，蕭兄、劍寒兄，劍南兄，燕兄，楊兄，夏侯兄……他們絕不會願意看到我自甘墮落！嘿嘿，謝謝……感謝遇到你之前，我經歷過的一切。因為有他們在，我才不會被你迷惑！爹娘認同天王，正是因為他的仁德，我的父母，絕非不忠不義之徒！如果我選擇被仇恨蒙蔽雙眼， 向正派與天龍教發起報復，仇恨的鎖鏈便永遠也無法斬斷，那才是對爹娘最大的褻瀆！我要實現他們未完成的理想……止戈為武，就讓我來將它化為可能！所以，給我消失吧！”“你、你！呃……可惡，好小子，你等著，我才沒有這麽容易被打敗，你一定會後悔的！”撂下狠話後，男子如一縷青煙轉眼便消失不見。

　　“未明，該上來了，你衝了一晚上的涼，這樣下去會感染風寒的。”不知不覺，東方既白。未明聞言張開雙眼跳上岸邊，風吹雪早已體貼地遞上衣物，同時幫他擦拭頭髮上的水珠。“雪妹……你的黑眼圈都浮出來了，難不成整晚沒睡，都在這兒陪我。”“畢竟昨晚你的神色可不太好，我放心不下。”風吹雪嫣然一笑，繼續專注地用毛巾為未明擦拭。“抱歉，讓你擔心了。”未明換好衣服，輕輕拉住了風吹雪的手。“你的神情變得爽朗多了，找到答案了麽。”“嗯……雪妹，我想試試。”未明看向風吹雪，緩慢卻堅定地說道，“試試能否創造出這夢中的理想鄉，這是我父母一生的願望，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但至少，我想替他們做些什麽。”“我支持你。”風吹雪毫不猶豫地說道，“即使這條路艱險難行，我也願成為你的刀，助你披荊斬棘。”“雪妹……”“東方公子，東方公子，你快來看看教主！”南宮天槐突然衝了過來，神色中滿是焦急，未明一愣，慌忙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昨天教主入睡之後，本一切如常，但今天早上卻是昏睡不醒！你快去看看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