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王猛伸手指了指彼此:
“爾要背叛的,或許只是世家,一家一戶。一家一戶,有多少人?便是算上琅琊王氏,天下王氏,又有多少人?
而現在要做的,是把那千千萬萬人,從苦難之中拽出來。一旦關中新政可成,則天下大同或真可成,則保我家國,千秋萬世而興。
五百年,不,或許是五千年之盛世,將自你我而始!
背叛的,或許只是一個老朽且不自知的制度,甚至都不是你的家人。而真正忠誠於的,卻是這生我養我的土地,是這傳承千年的國度,是流淌在你我血脈之中的一腔熱血。”
他目光炯炯,看著王坦之:
“何謂炎黃?”
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王坦之的手抖了一下。
些許茶水灑在了王猛手上。
我們固然是一家一戶的誰,卻更是炎黃子孫,千百年傳承不變的同一片天空下的同一個民族。
家國天下,是某家之子,更是某國之民,更是天下之一。
王猛若無其事的將茶杯拿回來:
“故意的?”
王坦之放下茶壺,遞過去絹布,歎道:
“餅太大了,一口吃不下,被嚇到了。”
王猛頓時哈哈大笑:
“文度一向胃口好。”
王坦之既然願意開玩笑,其實已經足以說明他的態度。
王坦之則喃喃自語:
“背叛於家,卻忠於天下,聽上去有些矛盾,有些難以做到······這是什麽樣的人?”
對於王坦之提出的問題,王猛好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胸藏萬卷而心懷天下,溫潤如玉而悲憫人間。
此君子也。”
“君子······”王坦之細細咀嚼著一片茶葉。
他微微皺眉,也不知是因為茶葉的苦澀還是困惑猶豫。
他最終露出笑容,卻也不知是茶水的回甘還是終得其解。
外面的殺聲已經逐漸停歇。
不用想也知道,王師已經停止了進攻。
雁門雄關,讓一開始還信心滿滿的朱序和戴逯,也開始覺得頭疼,所以他們這才意識到,王猛為什麽要提醒他們,損失太大就先不要打了。
營帳內,王坦之好似終於找到了自己關於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他不疾不徐的說道:
“願聽刺史調遣。”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足以表明王坦之的態度。
也代表著以新的太原王氏為首的太原新興世家,以及很多就是被他們帶來、依附於他們而生的商賈,將會全力以赴,配合王猛落實關中新政。
而再加上本來就聽從王猛調遣的關中商賈,以及真正的撒手鐧——各路王師,那麽王猛將會擁有對於河東的絕對控制權。
因而根據王猛現在所言,他要做的,是在關中新政如今的半激進、半妥協格局上更進一步,所以如果他們能夠成功的話,那麽他們的所作所為,大概被冠名“河東新政”更加合適。
至於這樣做最終會帶來什麽結果,王坦之現在看不穿這濃霧,也看不穿這人心,但是多年走南闖北帶給他的經驗無疑在提醒他的第六感:
結果應該是好的。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王坦之喃喃說道,成功失敗不論,至少他們為了拯救這亂世,做了一些努力,哪怕是錯的,後人也應該會記住他們的所作所為。
接著,他猶豫了一下,
好奇問道: “其實刺史率領王師進入河東,本就是泰山壓頂之勢,張平為河東為數不多可戰之人,卻最終在董池陂一敗塗地,河東世家們固然心有疑慮,卻也任由刺史揉捏。
刺史何必要先示弱甚至規避,給了這些世家再起之盼之後,又重新打壓下來?”
說句實話,王猛這樣扮豬吃老虎的操作,如果不是王坦之對於關中的實力有充足的了解,對於王猛這個人的可怕程度更是早就打起十二分的戒備,恐怕現在太原城外掛著的人頭裡,也有他一個。
王猛笑道:
“人生地不熟,總是要先小心謹慎一些的。”
王坦之:······
那是小心麽?
那是有恃無恐!
不過王猛的前半句說的倒不錯。
他並不清楚河東現在已經變成什麽模樣,所以自然而然要先不露聲色鋒芒,等到摸清這些世家的底細之後,自然也就不再客氣,先是借助鮮卑人掃蕩一番,然後又玩了一手欲擒故縱,把這些家夥嚇破膽之後,便是最後的雷霆手段、連根拔起了。
這一套打下來,王坦之自問在那聞喜裴氏之類的位置上,也格外的難受而很難尋覓到招架的方法。
“亂世之中,生存皆不易,所以還請刺史手下留情。”王坦之歎道。
大家說到底都是漢人,不要直接趕盡殺絕、逼上絕路。
王猛笑道:
“這是自然。”
這也是他的承諾,換來王坦之的幫助。
而之所以要拉上王坦之, 是因為王師現在雖然震懾河東,但是畢竟還要直面河北的強敵。
強敵在外,固然可以轉移矛盾,卻也讓王猛和世家們之間都相互還留有一絲底線,不敢魚死網破,所以王猛需要王坦之幫助自己判斷尺度,免得真的把河東世家逼到不得不造反的地步。
王坦之從王猛的態度中就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自失的一笑。
其實就算是自己最終並不打算幫助王猛,在考慮到王猛對世家下手已經是既定方略的情況下,王坦之還是不得不選擇配合,以避免王猛手段過激。
所以這其中,本就是主動還是被動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王坦之也有些無趣,接著說道:
“其余的兩條,余倒是還能理解,這限制行商范圍,也是因為鹽鐵為國家之本,不可輕易為商人所控,州府統一調配,商人頂多履行押送之責,情理之中,而開設工坊,自然也是關中新政舊有內容了。”
他接著忍不住笑道:
“現在啊,關中軍隊行到何處,商鋪和工坊就開到何處,簡直要成為關中的象征了。”
“不。”王猛搖頭,“商鋪也好,工坊也罷,只是關中實現一件事的手段而已······
關中真正的象征,或者關中新政真正的、最大的受益者,卻不應該只是工坊主或者商賈。”
王坦之端坐,洗耳恭聽。
王猛正色說道:
“而是百姓蒼生。
若是按照仲淵一貫的說法,應該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