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話音落下。
大帳中沉默了許久。
王坦之在細細琢磨王猛的三項舉措。
學堂走到鄉間地頭上去,這是切斷世家對於本地村鎮塢堡的教育壟斷,使得人人可以讀書認字,和關中的私塾—書院體系有異曲同工之妙。
“開設學堂,之前已經在上黨行此舉,上黨多山,山中多匪,尚且能順利,想來在河東也會很順利吧?”王坦之問道。
“何謂匪?”王猛卻搖頭,“那不過是一些亂世流民罷了,經過甄別,其中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的寥寥可數,都已經明刑正法。
剩下的,也不過只是一些被這亂世逼迫的走投無路,不得不躲在山中、抱團取暖的百姓而已。”
王猛本來就把“百姓”這兩個字咬的很重,此時仍好像覺得不夠一樣,又強調了一遍:
“百姓!”
王坦之默然,已經知道了王猛的意思。
流民百姓,他們逃難而來,在家鄉,就已經受到了世家地主的欺凌,而戰火洶湧而來的時候,他們又飽受亂世摧殘,所以他們比誰都向往能夠有安寧和平的日子,不需要再躲在山中,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也碧水都向往能夠讓自己的子嗣讀書認字,因為在他們的家鄉故土,只有世家子弟才配讀書,而認不認字顯然是兩個階級在明面上最大的差異之一。
涇渭分明。
所以現在官府開辦學堂,給了他們的孩子讀書認字的機會,他們又怎麽可能會放過?
這個已經傳承了千百年的農耕文明,自始至終,都是重農、更崇文的,所以官府給田地讓他們溫飽,官府辦學堂讓他們的子孫能夠尋覓到出人頭地、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就會一心一意追隨著這樣的官府。
相比於根本沒有什麽世家豪門勢力,全部都是這般流落百姓的上黨,其實河東的局面反倒是更難被打開,顯然對於刺史府搶奪教化百姓之功,而且還要培育更多的百姓,讓這些百姓能夠讀書認字的行為,世家們是不可能同意的。
掌握著知識的傳承,也掌握著華夏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智慧,這是世家能夠凌駕於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之上的最大的屏障,他們現在一切的權力和財富,以及所有的聲望和底氣,都來自於此。
小到對一個塢堡的指揮權,大到能夠參與到一州乃至一國的政務制定,這一切,都是因為世家掌握著文化並且確保能夠傳承這些文化的,亙古都是自己的子孫。
一旦王猛要推行學堂下鄉,並且把關中的夜校那一套搬過來,簡直就是在刨根,刨世家的根。
在此之前,關中新政之中的教化和考校制度,其實世家們捏著鼻子還是能夠接受的,關中的書院總共也就沒有多少,一年能夠招收的學生又有多少?
而那些泥腿子出身的粗人,又憑什麽能夠和世家子弟競爭入學的機會?還不是大多數都乖乖的去那工坊之中了。
關中的書院,雖然已經打破了傳統世家大族對於教育的壟斷,但是其實還是奉行的精英教育,而不是全民教育,關中的全民教育是借助於商賈們推行下去的,也就是杜英設計、謝道韞落實的功德碑那一套。
但是王猛顯然打算在河東一步到位。
王坦之喃喃說道: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推行關中的那一套······刺史此時就把自己擺在了河東世家的對面,太過危險。”
王猛淡淡說道:
“仲淵所說的掀房頂和推窗戶,
看來你也聽說過了。的確,余若是一開始張羅著要開辦大量的學堂,最後又退而求其次,遵循既有新政,那河東的世家們大概會鼎力相助。 但是,溫水煮青蛙,這水便是世家,而世家逐漸意識到自己和關中新政終歸是奔著兩個方向去的,那麽他們真的會妥協麽,會一直和現在這樣唯唯諾諾麽?
余看來是不會的。
所以他們現在能夠忍下來,之後必然還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煽動、鼓動民意民心。
長此以往,百姓並不覺得刺史府是在推行新政,更可怕的是,即使是他們知道新政的舉措,卻也不覺得新政是為了他們好,而只是在幫助那些世家鞏固地位罷了。
如此一來,百姓如何還會相信刺史府?”
王坦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若有所思:
“所以這溫水煮青蛙,其實我們才是青蛙······
都督能夠在關中起家,當真是上天眷顧啊······”
沒有世家的阻攔,杜英真的是可以在關中隨意潑灑他的奇思妙想。
“有得有失,關中沒有世家的代價是老百姓也都快死絕了。”王猛翻了翻白眼,王坦之所見的,已經是繁華的關中,沒有見過當時那凋敝的鄉野。
若不是師弟帶頭,生拉硬拽,把這關中拽了起來,王猛看著這關中,都有一種頭疼的感覺。
所以王猛願意追隨著師弟的腳步。
他已經在關中看到了一個奇跡,所以很想知道,師弟能夠在這天下創造怎樣的奇跡。
他所求者,從來不多。
文景之治、漢武盛世就可以了。
但是就目前來看,王猛真切覺得,華夏的未來,遠不止於此。
“在關中,都督可以那般做,是因為關中根本就沒有什麽世家,這倒是沒錯。”他鄭重說道,“而在河東,若是現在我們不掀桌子的話,那麽給了這些世家喘息之機,則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在桌子上,笑著蠶食掉關中新政一切的成果。”
他盯著王坦之:
“所以這桌子,我一定要掀!”
王坦之也明白過來,自己現在是落入圈套中了,他有些坐立不安,想要站起來,可是看著王猛的眼神,還是乖乖的坐在那裡,苦笑著說道:
“刺史這是在邀請余一起掀桌子麽?”
王猛輕笑:
“若論對世家的了解,這河東,還真無出文度之右者,即使是那聞喜裴氏,在余看來,也比不得文度。”
聞喜裴氏,至少現在,如何能和曾經真的執掌山河的琅琊王氏相比?
王坦之歎道:
“可是刺史其實並沒有回答余之前的疑惑。
心結不解,如何能行?”
他終究還是承認,心結是有的。
王猛將杯中茶一飲而盡,遞給王坦之。
王坦之笑著搖了搖頭,給他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