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長安,清晨格外的寂靜。
太守府中,卻已經人來人往,不過多數都是府上的親衛和婢女,他們的動作仍然盡量放輕一些,不能打擾到太守的休息。
冬天的日升,來得晚。
所以此時天空只是微微發白,一身紅裙站在杜英院子外的疏雨,卻無奈的說道:
“時候不早了。”
說罷,她當先推開門,又輕車熟路的直入杜英的臥房,身後還跟著一隊婢女,捧著水盆、毛巾、柳枝、青鹽之類的梳洗用具,魚貫而入。
而杜英的鼾聲,還在臥房中回蕩著。
當杜英從北關軍營——當然,現在已經改叫六扇門了——出來的時候,已然天色很晚。
他一開始其實只是打算看一看士氣如何,但是後來跟殷舉等人說到興頭上,直接闡述了自己對於未來六扇門情報探查網絡構建的想法,讓殷舉和於談耳目一新。
之後,杜英又看著六扇門選拔,鼓舞了一番士氣,直到目送六扇門第一隊人馬走出營門,這才離去。
而也正是在昨夜,六扇門這個幾乎在兩三天之內就憑空出現的衙門,便接管了夜間長安的宵禁巡查。
杜英的動作之快,讓各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饋。
當然,這也是因為大家並沒有把六扇門放在心上。
維持秩序的士卒罷了,換一身皮,不還是一群大頭兵麽?
世家和大司馬府的目光,如今都放在朝堂上和荊蜀中,杜英的小小動作,打著維護長安穩定的旗號,自然在他們看來是掀不起什麽波瀾的。
幾日連軸轉,杜英也是在困得挨不住。
以至於當天色放亮,大婚在即,應該迎親的新郎官,睡得像頭死豬。
“公子!”
疏雨同樣是一身紅裝,身上佩戴的玉佩和銀飾輕輕晃動,發出悅耳的聲響。不過這些小飾品太多了,也阻礙了疏雨的動作,讓她難得袖手於前,端莊而站。
少了幾分平日裡的英姿颯爽,多了幾分世家的雍容華貴。
杜英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模模糊糊看到了疏雨的模樣,喃喃說道:
“別吵,再睡一會兒。”
話音未落,他就翻了一個身,還扯過被子直接捂在頭上。
疏雨秀眉微蹙,公子你結婚這麽不積極,真的不怕我家大娘子知道麽?
不過現在身為杜英身邊負責男方禮儀的女官,疏雨當然不能看著杜英繼續睡,只能上前幾步,伸手拍了拍杜英:
“公子,大婚在即,不能再睡了。”
原本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而打算再往裡面縮一縮的杜英,動作驟然頓住了。
接著,被子一下子被掀開,如果不是疏雨的身手還算敏捷,恐怕就直接被當頭罩住了。
杜英飛快起身:“為什麽不早些喊我,什麽時候了?!”
疏雨趕忙招呼婢女們上前,親自給他拿過來紅色的喜袍。
“看公子勞累,我等不好打擾。”
“胡鬧,多重要的事,那是睡覺能耽擱的麽?”杜英斥責道。
疏雨一臉委屈,剛剛你睡得跟死豬似的,就差直接讓人進來把你拽起來了,現在說這話,不是強詞奪理麽?
“公子抓緊洗漱。”
不過疏雨看到杜英焦急的神情,剛剛還在埋怨杜英不重視婚禮的心思自然也就淡了。
“還有多久出發?”
“半個時辰。”
“那還來得及。”
“公子打算用膳麽?”
“來不及了,另外再找兩個人,把昨日剩下的兩份公文念給我聽一聽,就現在!”
“今日大喜,公子就先放一放吧?”疏雨勸道。
“晚上還得洞······”杜英的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瞪了疏雨一眼。
疏雨憋住笑,剛想說什麽,杜英就擺手說道:
“是參謀司總結的未來幾個曹司掾史的履歷,這關系到掾史任命,今晚或者明早就公布了,余怎能不看一眼?”
同時,杜英在心裡暗暗說了一句,今天把這件事確認下來,那自己明天早上不就可以安心抱著媳婦睡大覺了?
疏雨這個笨丫頭,真的是一點兒都不善解人意啊。
疏雨趕忙吩咐人去拿,她還看到了杜英瞥過來的目光之中流露出幾分無奈,頓時覺得奇怪,不過旋即就明白過來。
公子肯定又在嫌我笨。
想著,疏雨手上的動作下意識的一加重。
杜英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系腰帶呢還是在勒人呢?
疏雨怔了一下,才察覺到自己氣惱之下狠狠地拽緊了杜英的腰帶:
“公子,屬下不是故意的······”
杜英沉默片刻,搖頭說道:“沒關系,我知道。”
你那麽笨,這種操作屬於正常。
疏雨:······
我現在改口說“故意的”,還來得及麽?
杜英則用憐惜的眼光看著手忙腳亂的小護衛。
不管你說什麽,都改變不了笨手笨腳的事實。
“韓伯,字康伯,潁川韓氏,幼時家貧,其母做襖而令其持熨鬥,再欲做夾胯,其不允,乃言‘火在熨鬥中而柄亦熱,如著襖,下身當亦暖’,為家省布料爾,一時為美談。
及其年長,遊於宅第之間,以寒門之子,憑殷家之姻而登大雅之堂······”
婢女誦讀公文的聲音徐徐響起。
杜英張開手臂,披上紅袍,同時閉著眼睛,低聲說道:
“年少時也曾經歷經貧寒之苦,而如今卻為世家而來,為爭奪我關中利益而來,世家若有關中,兼並關中土地而使流民為奴。
也不知韓康伯知之,還是不知?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倒是要問上一問,可還記得當年之苦?”
疏雨想了想,說道:
“若其所求,本就是成為人上人,享受世家的富貴榮華而不再讓自己經受流離寒苦,那其如今所作所為,似乎也沒有不妥之處。”
杜英亦然感慨道:
“如今殷家已經不複往昔,韓家也因此在此墮入寒門,人生起伏,想來韓康伯應該更有些感悟吧。”
這般名動江左的人物,杜英顯然並不相信他會全然不記得自己當初所經受的,並且還願意把這樣的苦難施加在更多的人身上。
只不過他們就處於這樣的社會環境之中,受到世家的思想影響,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有隨波逐流罷了。
若是多加點撥,不知是否會有所頓悟?
雖然這幾個掾史之位,只是杜英的幾步閑棋,但誰說閑棋就毫無用處呢?
閑棋若活,那對面,應該也會很驚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