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含打量著謝道韞,笑道:
“亭亭而立,有大家閨秀之風。不是當年那個扯著你爹的衣角要零嘴的小丫頭嘍!”
謝道韞登時俏臉一黑。
哪壺不開提哪壺是不是?
杜英亦然一笑,熟絡的長輩見到晚輩就喜歡回憶晚輩小時候的糗事,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謝道韞其實是個小饞貓,這在杜英當時請她吃點心的時候,就大概察覺到了。
而現在,這隻小饞貓更是每天從廚藝還不錯、尤其擅長製作各種西北糕點的歸雁那裡摸吃的,這直接導致杜英桌子上的各種點心數量越來越少。
按照歸雁的哭訴,廚房裡面的點心總是動不動少一塊。
偏偏謝道韞打死也不承認。
嗯,除了嘴角的點心渣沒有擦乾淨的那一次。
杜英的笑,讓謝道韞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杜英當即趁著羅含背對著自己,做了個鬼臉。
謝道韞暗暗咬牙,但是俏臉上的笑容還是保持不變。
改天把他的點心都藏起來。
吃吃吃,一塊都不給你吃!
羅含隱約察覺到了什麽,也捋著胡子微笑。
還是小兒女活潑啊,這人老了,塚中枯骨,總覺得世間了無生趣。
“參軍請坐。”謝道韞最終還是鎮定的請羅含坐下。
而羅含的話題依然還是落在她,或者說謝家身上:“阿元還打算在關中待多久?仁祖(謝尚表字)之前就曾經來信襄陽,讓老夫幫著勸一勸,阿元畢竟是一介女流,總歸不能一直呆在關中。”
謝道韞秀眉微蹙,自家堂伯父知道她的性情,而且估計也猜到了,謝道韞遲遲不從關中離開,也有謝奕在背後的默許,自然沒有必要因為這件事和謝奕吵一架,所以拜托羅含勸說,自己不直接出面。
杜英饒有興致的聽著,羅含一進門,所說的並不是關中盟的事情,而是和謝道韞牽扯這些,顯然擺明了一副關中盟的事都只是小事,甚至還比不上謝家長女返回江左來的重要。
好一個無聲無息的下馬威啊。
而且接住這個話題,羅含自然而然展現出了自己的背景。
他身為桓溫的參軍,原本坐鎮荊州,深得桓溫器重,現在又能夠直接得到謝尚的委托,這說明羅含和謝尚之間的私交也很不錯。
這是一個兩邊都吃香的人物。
擺明了是在警告杜英,我的背景很深,你要是動我的話,就要掂量掂量了,所以最好在旁邊乖乖聽著。
想通這一點,杜英甚至忍不住輕輕一笑。
看看人家,這才是正兒八經的監軍所到一處應該做的事情,下馬威、樹立威信等等。
再看看謝道韞幹了什麽,沒有一天,就被杜英忽悠成自己人了。
要不薑還是老的辣。
雖然話是在對謝道韞說,但是羅含的余光一直落在杜英的身上。
這個年輕人似笑非笑的看向這邊,手裡端著一杯茶,小口小口抿著,似乎羅含和謝道韞在討論的這些事和他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他很高興能夠看謝家的笑話。
羅含的嘴角抽了抽。
到底是這個家夥情商太低,根本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潛台詞,還是太聰明,所以擺出來這麽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
下馬威這種東西,如果自己給了,而對面根本不在乎,那自然沒有什麽用,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好吧,這個時代沒有棉花,就像打在了蘆絮上。
此時,謝道韞也沉聲說道:“既受杜盟主之托,道韞義不容辭,而今添為關中盟禮曹掾史,自然應盡全力,返回江左之事,至少要等北伐塵埃落定。”
羅含不由得皺眉,那得什麽時候?
要是快的話,可能就是今年。
而只要關中之戰出了什麽瑕疵,可能又是一輩子的事。
謝道韞話鋒一轉:“說到此事,晚輩正好想要拜托參軍。”
羅含怔了一下,微微笑道:
“稱呼伯父便是,老夫素來和仁祖交好,當年也受仁祖提攜之恩,若是你們這些謝家小輩見到老夫恭恭敬敬,老夫怕是沒有辦法和仁祖交代啊。”
羅含當年是謝尚在江夏太守任上提拔上來的,因此真要是算起來,他應該屬於謝家故吏,所以見到了謝道韞也自然親切。
“伯父才氣,江左誰人不知?而今既然前來關中盟,也應該長留在此了吧?”謝道韞反問。
刹那間,杜英大概猜測到了謝道韞的意思,只是要幫著自己試探一下羅含的來路以及真實目的。
保不齊還有機會,套路羅含一下。
杜英不由得對她眨了眨眼。
真不愧是自己人。
謝道韞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杜英再次正襟危坐。
羅含顯然正在揣摩謝道韞的意思,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往來神情,緩緩說道:
“實不相瞞,老夫夜已經一把老骨頭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入土,原本身在荊州,負責的便是大軍後勤輜重事宜, 然而現在王師後方糧草供應不濟,阿元心中也應該清楚。
荊州已經竭盡全力,老夫之前在江陵也見到了爾家阿羯,知道謝家在荊州的產業已經大舉北上,所以荊州再無老夫能夠攘助之處,總不能在江陵或者襄陽坐等征西將軍凱旋。”
謝道韞對於這個答案並不奇怪,羅含的性情她是了解的。
杜英卻是肅然起敬。
雖然他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但是上來就被羅含來了這麽一個下馬威,甚至連正眼都沒給幾下,還不如在營寨門口寒暄的時候來的親切呢,杜英怎麽可能真的虛懷若谷,根本不放在心上?
若是他真的能做到這一點,那他就不是關中盟的盟主,而是山林隱士了。
然而現在羅含所表露出的態度,讓杜英不滿歸不滿,對於這個老人,卻不再輕視。
後方事宜不多,所以即使是一把老骨頭,也要頂到前面來,能夠幫襯一點兒是一點兒。
在這世家子弟人人求逍遙的時代,這是怎樣的一種無畏的犧牲精神?
不過想想也是,或許在那些悠遊林下的世家子弟們心中,玄而又玄的理論和思想才是他們的追求。
可是在羅含這種樸素唯物主義者心中,顯然那些清談學問並不能引起他的共鳴。他所追求的,還是天下太平,而不是個人的清閑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