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征西將軍憐惜老夫,不讓老夫隨軍轉戰,提出關中盟是一個不錯的落腳點,詢問老夫的意見,卻並不強求。”
羅含接著說道,目光轉向杜英,也是他入議事堂來,第一次正眼看向杜英,“實不相瞞,老夫了解關中盟的情況之後,並沒有猶豫便答應。前來此處是老夫的意思,就是來做征西將軍之監軍的。”
先給一個下馬威,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接著便坦言自己的來路和目的,一副交根交底的樣子,換取對方的理解和好感。
大棒加蘿卜,手段雖老,但是屢試不爽。
杜英笑了笑:“無妨,關中盟雖大,但是也是王師所屬、是典午遺民,自然不能閉門自守。能夠得到參軍指導和幫助,是關中盟上下之福氣也。”
“杜盟主說笑了。”羅含點頭。
寵辱不驚,對於天上掉下來的又一個參軍也無排斥之意。
自己這一套恩威並施,對面也從容接下。
這個年輕人的城府很深。
難怪征西將軍和無奕提起他的時候都難以掩飾欣賞之意。
草莽之中,也的確臥虎藏龍。
並非天下英才皆南渡。
杜英不說話,甚至連臉上神情沒有什麽變化。
可是正是這沉默和沒有變化,才是最好的暗示。
謝道韞無奈的開口說道:“伯父既然來了,正好道韞身為禮曹掾史,卻有一大部分工作不知道應該如何展開,向伯父求教。”
羅含的注意力立刻轉過去:“但說無妨。”
杜英竟然給了謝道韞一個關中盟中已經相當重要的官職,這是出乎羅含意料的,其實別說是羅含了,桓溫和謝奕都有些驚訝。
只不過在謝奕的心中,這意味著自家女兒找到了喜歡做的事情,應該不至於太無聊。
當爹的要求不多,閨女開心就行。
而在桓溫心中,這多多少少代表著謝道韞這個有實無名的監軍已經徹底變成關中盟的一份子了,之後她在為關中盟工作的過程中,是不是就會受到影響,潛移默化的改變自己的立場,最終站在關中盟這邊,那桓溫不得而知,卻不得不防。
因此桓溫雖然知道再派監軍,或許會引起杜英對自己的不信任,但是該派的還是要派。
總比關中盟真的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的好。
關中盟,到底是一個有著自己的軍隊以及不小人口基數的聯盟,是一方勢力,而不是桓溫動動口就能指揮的一兩個人。
只要能夠把關中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麽杜英是不是真的信任自己,又有何妨?
總歸是要完全聽從於自己命令的。
杜英趁著羅含的目光挪開,對著謝道韞做了一個口型。
“教書。”
謝道韞懶得搭理杜英,她的心中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不需要杜英在背後傳答案:
“禮曹掾史主管的便是盟中婦孺生活以及禮儀教化。婦孺的日常安排這邊,道韞可以負責,但是禮儀教化,道韞屬實是無從下手,因此見到伯父之後,道韞已然明了,這件事唯有交給伯父才最合適。”
羅含怔了一下,還不等他說什麽,杜英也已經開口:
“參軍或許不知,關中盟雖大,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塢堡鄉民或者亂世流民,目不識丁者眾,盟中命令往來、文書傳遞等等,都因此受到不小的阻礙。
整個關中盟裡,私塾不過兩三所,而且私塾的先生現在基本都是盟中吏員兼任,而今正是繁忙的時候,大家都顧不上這件事。
參軍為人間琳琅,腹有詩書,因此教書育人,將華夏之文化重新傳於此胡塵之間,輕而易舉。”
羅含登時感覺自己好像被謝道韞和杜英聯手套路了,剛想要說什麽,杜英已經豁然起身,臉上風輕雲淡的神情哪裡還尋覓的到?
只見他一臉鄭重,大步走到羅含身邊,就差直接握住羅含的雙手,不過杜英還不至於那麽莽撞,他只是躬身九十度,行了一個大禮:
“關中盟盟主、征西將軍麾下督護杜英,在此代表關中盟上下萬民,懇請參軍能夠主持禮儀教化之事,為我等滌蕩胡塵,使詩書禮樂、君子六藝,重現關中!”
羅含其實原本是打算謙虛幾句,然後果斷推辭的。
別鬧了,我是來當監軍的,不是來教書育人的!
不過杜英的動作快,根本沒有羅含組織語言和反應的機會,片刻猶豫之間,杜英就已經鄭重其事的說完了。
旁邊的謝道韞唇角抽了抽。
這個家夥真是抓住機會之後就不給別人一點兒反擊的余地啊。
而今,羅含實際上已經被杜英“送”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位置上。
若是羅含答應了杜英,那麽不管是他接替謝道韞,變成因為負責禮儀教化之事,而更名正言順一些的禮曹掾史,又或者他依舊以征西參軍的身份主持這件事,他都已經和關中盟綁在了一起。
一旦這私塾、書院等等開辦起來,羅含作為主持者,和關中盟就是真的利益相關了。
就算他說自己隨時都可以抽身而出, 可是誰信呢?
要是你羅含和關中盟沒有一腿的話,那你當初又為什麽要答應?
這監軍,搖身一變,又變成關中盟的人了。
羅含都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向桓溫交代。
可是如果羅含不答應呢?
杜英說的很乾脆明了,關中盟百姓久在胡人治下,渴望的就是漢家文化,渴望的就是背誦四書五經的聲音。
教化一方,這是每一個傳統漢家文化學習者和傳承者都難以推辭、甚至夢寐以求的。
是無可推卸的責任,也是傳播自己的思想、博取千古芳名的好機會。
羅含本人的思想,從根源上應該來自於儒家的實用派思想,本來就和這個時代江左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甚至儒家不和那佛家、道家反目成仇就已經算不錯的了。
現在的江南,五鬥米道和佛教的“廝殺”正慘烈呢。
羅含的想法在江左是受到排擠的,所以他一度被征召前往建康,可是桓溫要北伐之後,羅含就一溜煙兒跑回荊州了。
朝堂上顯然不是他願意待的地方。
因此現在如果能夠在關中盟開設書院和私塾教書育人,那麽自然就意味著羅含能夠在這思想還是一片空白的地方,肆意傳播自己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