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鞭主人邊要往門外走,邊回頭問衛兵首領:“這人有何疑點?”
和尚默不做聲,他現在反而擔心不能被押送到宮裡。
衛兵首領走在長鞭主人身後,俯首答道:“葉公子,此僧人衣著寒酸,卻有一個破口袋,裡面裝滿了貴重寶石。小人們打量他有偷盜的功夫,不知是不是宮裡要找的賊人……”
聞聽“葉公子”三個字,葉公子忽然站立不語,回頭盯著衛兵首領。
首領見葉公子忽然停步,抬頭看了他一眼,見其雙唇緊閉,目光投射到自己臉上,好似寒風冷冽,忽然反應過來,打了個冷顫,抱拳再道:“趙公公。”
葉公子,本名葉秋,原是正經讀書人。只因父親一輩遭了變故,家道中落,不得已投入宦官門下。
因其頗有文采,又通兵法,受到趙高賞識,認作乾兒,改名為趙葉秋,自此為趙高行走宮廷內外,辦些機密事情。
他入宮時已是束發的年紀,如今到底是男兒還是公公,無人知曉。宮中的人仍習慣稱其為葉公子,但他為表忠心,總要求別人稱他為“趙公公”。
今日他依舊是一貫的文人打扮,束發綸巾,身著白布長衫,外罩織花羅衣,腳踏齊雲履,一柄折扇不離身。
和尚被長鞭束著,手疼腰也疼,隻想著趕緊押了他進宮,說不定就能松綁,於是開口道:“你們要是疑心,就拿了和尚回去,細細查問,沒得在這裡乾站著。不然先把這繩子解開,和尚我絕不跑路!”
葉公子本只是余光瞥見,鬧事者是個胖頭和尚。他們著急巡查完成任務,見有人不服,便出手製服了他。
如今和尚一說話,一口犬牙漏了出來,吸引了葉公子的目光。
他拿眼定定瞧了和尚一陣,說道:“我看你眼熟。”
和尚細瞧那公子,劍眉星目,臉頰瘦削,少有血色,卻是個不認得的。
他二人互相觀瞧了半晌,葉公子又問道:“你跟國寺有無乾系?”
和尚搖頭說並無乾系,自己是打西邊來的苦行僧。
葉公子道:“苦行僧?哪個苦行僧吃得這樣滾肚流油,又攜帶許多寶石?”
和尚在說謊一事上並不擅長,此時漲紅了臉,無話可答。
葉公子命人拿來鐵鑄的夾板、腳鏈,將和尚鎖了,把自己的長鞭收了回來。和尚乖覺配合,鐵板鐵鏈加身,雖沉重無比,但好在他有一膀子力氣,還能扛得過,總比被那細細的繩索束縛了好。
和尚是必須抓回去的,他長相酷似明覺和尚。葉公子認得明覺和尚,而明覺與自己家,還頗有過一段淵源。
葉公子對廳內其他住店的客人道了叨擾,隻抓和尚一人,其余人可以自行活動了。
京城護衛隊繼續挨家挨戶,執行搜查任務,葉公子親自押送和尚回宮。
和尚的頭被套了一個黑色布袋子,被人圍著、拽著登了車,坐在簡陋的木板車上,晃悠悠一路前行,耳聽得人聲從嘈雜到消失,只剩下車輪滾滾和馬鈴鐺鐺的聲音。
“誰!”和尚聽見有人攔車問道,接下來是葉公子聲音答:“趙常侍屬下,葉某人,還望放行。”
“趙公公的車你也攔,你個沒成色的!”和尚聽見一人哎呦一聲,好像被打了。
“趙公公來啦,這小子是新派來的不懂規矩,您見諒。”一人說道。
葉公子笑了笑,道:“無妨,我本沒有固定車乘,他不認得也正常。”說罷車子再次動了起來,
一行人又往前走。 馬鈴聲沒有了,接下來又是七拐八繞,數道宮門開啟的聲音。
和尚並不畏懼,只是昨夜等了道士一夜,沒得好睡,今晨又沒吃東西,此時隻覺得頭暈目眩,晃得惡心。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四下寒鴉驚起,撲撲飛動、吱吱亂叫。
頭套織得密實,把和尚悶得夠嗆。
兩人將和尚帶下車子,一左一右拉著他的臂彎往前走,手力強勁,好似又一道鐐銬。
和尚隻覺得在一處風口夾道中走了一段路,進入了一個寒冷潮濕的所在。
兩側的人將和尚的枷鎖去了,把他捆在一把椅子上。
和尚的頭套被摘了下來,一股陰冷潮濕的空氣打濕了和尚鼻腔,他睜眼看清了周圍景致。
雖是房梁高築的大殿,卻陰暗破敗。四角擺了青銅落地長明燈,當中設立了一個紫金長塌,葉公子斜坐在上面,旁置青銅三足香薰鼎,對稱兩隻四方高幾,上置粉晶擺件和細瓷托盤。堂前四張椅子,和尚坐了其中一張。
整間大殿的陳設精美絕倫、內斂奢華,卻滿布灰塵,帳縵門簾早已破朽,透著淒涼慘淡。
和尚心裡怪道,不是收押送監嗎,這是來到什麽地方了。
葉公子見和尚不說話,開口問道:“你不知這是什麽地方?”
和尚覺得這葉公子莫名其妙,八成認錯人了,如實回答不知道。
葉公子繼續問:“明覺和尚是你什麽人?”
和尚聽了這話,方知此人跟師傅有關。他見葉公子面色陰沉,恐怕來者不善,於是隻直視著他,並不答言。
葉公子忽然冷笑起來,一改彬彬有禮的文人氣質,笑得猙獰可怖,一雙眼睛紅了起來,而後哭笑不住。
和尚依舊坐定,不知他到底什麽來頭,又為何這副模樣,還是先觀望再行動。
葉公子屏退了押送和尚的兩個壯士,殿內只剩下他與和尚兩人。他跑到寶座後面的一處掛壁佛龕處,從中取出一幅畫,又張牙舞爪跑到和尚面前,將畫軸展開來。
畫上是一個成年男子與一幼童,男子手持書卷,含笑望著玩耍的幼童,畫面其樂融融。
“你可認得他?”葉公子將畫卷舉近了,幾乎貼在和尚臉上,情緒越發激動。
和尚看這幅畫並無特別之處,畫上的人也是從未見過,於是照實講沒見過,不認得。
葉公子聽他如是說, 蹣跚後退了幾步,又冷笑道:“你不認得他,我可認得你!”
說罷,他跑回紫金長塌處,趴在地上,從塌下掏出一隻琉璃罐子,裡面隱約可見藥水泡著一個器官。
罐子下面壓著一張絹布,葉公子吃力地將罐子挪開,抽出折疊的絹布,又跑回和尚面前。這絹布已破損不少,不過上附著一張暗黃的草紙,依然完整。
和尚一眼看出那紙張竟是東巴紙,這是西南藏傳佛教,常用來繪製唐卡的專用紙張。東巴紙堅韌厚實,且因混了有毒的草藥漿製而成,防潮防蛀,可流傳千年不腐。
葉公子咬牙笑著,將絹布和紙張展開,畫上之人正是明覺和尚!
和尚見是自己師傅的畫像,被他折疊揉搓成這副破爛模樣,就要上去搶,無奈被捆縛在凳子上。
“你是什麽人?拿我師傅畫像作甚!”和尚瞪眼吼道。
“哦,可原來是你師傅,我打量你的年紀樣貌,還以為他是你爹呢!”葉公子將畫像折了點頭道。
“我是你爹!你這廝到底要作甚?有本事放開我說話!”和尚繼續叫嚷。
“哈哈哈!若不是你爹,你如何長得跟他一樣,好似地府裡跑出來的鬼差,一副吃人模樣!”葉公子說著“吃人”二字,踉蹌倒地,就坐在地上狠狠地盯著和尚說:“若不是、若不是你那吃人的師傅害死我爹爹,我葉家何至於淪落至此。你如今落到我的手裡,我可要讓你們血債血償!”
他說著,憤怒的眼神裡流露出無盡的恐懼,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似乎有慘痛的回憶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