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賽華佗,他父親與華佗是如何成的對頭。
他說,最早的糾葛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後來華佗走遍山川,效仿神農嘗百草,一心治病救人;他父親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研究毒物,毒死一個算一個。
他倆一個醫師聖手,一個山野毒怪,從賽華佗記事起,只聽父親念叨咒罵華佗,也沒見兩人碰過面,算起來總有十數年了。
我問賽華佗:“所以,你最在乎的人就是父親咯?”
“不是,”賽華佗不假思索道,“是姐姐。”
我問為什麽。
他說:“因為父親待我嚴格,一個藥方沒說對,就要把我大罵一通;只是曬壞一味藥,也要把我打一頓。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不是他親生的,他總好像在拿我撒氣。”
我笑道:“嚴師出高徒,你的父親是為你好,才嚴格管教。”
賽華佗把頭搖三搖說道:“我最恨人說‘是為你好’這四個字,真為我好,該在乎我的感受。”
我還是禁不住淺笑,覺得他只是年少叛逆。
我靠著枕頭坐在床上,賽華佗搬了張小板凳過來坐在床邊,盯著我一字一句說道:“你要好好回話。等完成這邊的任務,曹公公答允了,會帶我回宮見姐姐。”
我問:“你姐姐是誰?”
他答:“說了你也不認得。她叫鶯兒,好聽吧。”
我又問:“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他答:“又回到了北地郡。曹公公來抓一個人,本已抓到了要押送回京。卻又冒出一個你,耿將軍急著表功,定要親自把你送過來,可好,他現在斷了一條腿,成了廢人。”
對了,當務之急是要想出應對曹甬的話來。
總不能說我就是那日遁地潛入宮中,從耿平祥那裡偷了虎符短劍的人。
劍鞘為何在我這裡,不吐出真東西來,曹甬不會放過我。
須知短劍被盜第二日清晨,東京城便封鎖了。如此關鍵的犯人,怎會不慎遺落劍鞘,又給不相乾的人撿去了呢?
但我又必得從“撿”字編起,不然就跟與耿平祥交待的口供相左,無異於自曝。
“發什麽呆。”賽華佗打斷了我的思路說道,“我看你現在神志清楚,不如現在就去曹公公那裡交待吧。”
“哎呀,我頭暈,不行了不行了……”我捂著腦袋要倒。
他一把將我扶住了說:“你少來,騙得過別人騙不過我,我看你好得很。”
他手腳麻利地將凳子收了,剩下的藥材包好,碳爐加了蓋子,之後便一溜煙跑出屋子回話去了。
他如此心急,必定是想事情早日了結,他也好回宮見姐姐。
我還沒想好套路,就被兩名軍士架走了。
曹甬不在正廳,而是在一間耳房裡。
屋內陳設簡單,一眼能看全,毫無隱匿遮蓋處。
曹甬坐在當中品茶。耿平祥已經是個瘸子了,卻沒得坐,拄著一根輕便堅韌的湘妃竹拐杖,侍立在曹甬身後。
我曾聽耿平祥叫曹甬義父。這些太監囿於生理原因沒有子嗣,好像特別喜歡認兒子。
屋內只有他兩人。
軍士將我帶到便退下了。
曹甬瞥了我一眼,將茶放下,倚在圈椅上,緩緩說道:“劍鞘是哪兒來的,時間地點人物,挨個交代了。”
我先將場面話搪塞了說道:“回大將軍,小人得以面諫大將軍,實是三生有幸。必定將所見所聞全部交代,
不敢隱瞞半分。” 我一邊客氣,一邊想:說謊之大忌就是話多,說多錯多,不如化繁就簡,就把自己完全撇乾淨。
見曹甬沒說話,我又從容說道:“小人是秦地人,家住潁川南面。近年年景不好,父母得了疫病死了,小人思來想去,少時曾習得簡單劍法,於是一為投軍報國,二為領些嚼谷活命,這才參了軍。”
耿平祥喝道:“你說重點!”
我應了,看見他的腿便忽然想起,來北地郡路上遭遇。於是靈機一動說道:“正說到這一茬,小人參軍路上,途徑西山,在山腳下遇到一匹青驄馬,馱著一個頭裹黃巾的人。那人肩膀還被削去一半,甚是駭人。那時他已氣息全無,小人看他已死,留著包裹也無用,所以就……”
耿平祥聽了,小聲念叨了一句:“太平道,黃巾軍?”
曹甬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還是沒說話,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對我說的話保持懷疑態度。
良久,曹甬摩挲著茶杯問道:“那人容貌如何?傷勢如何?”
這很容易作答,我隻把自己之前的樣貌形容了一番,傷勢嘛就是血快流盡了,傷口已然化膿。
“他的包裹裡還有什麽?”曹甬又問。
我也照實講,除了劍鞘隻還有一些衣物乾糧。
曹甬從鼻孔中冷笑一聲,說了句:“你在說謊。”
這句話說出來,不只我聽了汗毛直立,連耿平祥也緊張起來。
我忙拜伏到地上,以掩蓋心虛,連說所言非虛。
曹甬對耿平祥說:“封城當日,有輛從秦地運送貢品的官車被劫,押運的官兵說,劫鏢的是一個道士。 ”
我瞬間頭腦放空,無話可答。
卻聽耿平祥一拍腦門,興奮嚷道:“這就對了!”
我和曹甬都看向他,等著聽是怎麽個對法兒。
“那黃巾軍首領創立太平道,尊奉黃天為神,信奉老子,修的就是道法!日常研究些煉丹修道,陰陽五行,符籙咒語。若說那廝是個黃巾賊,太正確不過了!”耿平祥嘰嘰呱呱講個不住,侃侃而談,竟將曹甬說得將信將疑。
我忙趁機應和:“是啊。這劍鞘幾經曲折,終究還是回到大將軍手裡,足見將軍才是天命所歸!管他什麽黃巾綠巾,有命偷來沒命用!”
曹甬清了清嗓子,笑道:“這是大事,你兩個一唱一和,把奉承話說足了也沒用。”
話雖這樣說,卻能看出曹甬很受用。
果然他又轉頭對耿平祥說道:“看來你平日了解的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關鍵時候還是有幾分用處。”
耿平祥聽到誇獎,笑容滿溢,漲得臉紅。
我捏著一把汗,依然不敢放松。
曹甬帶著笑意又望向我,說道:“‘天命所歸’這四個字,可不要輕易使用。說不好你這條小命,就交待在這四個字上!”
我情急之下,小蚺附身,恭維道:“謝大將軍指點。只是在下無意中看見將軍面龐,感歎世間竟真有如此面如冠玉,英氣勃發之人,非天命歸者,難有這樣氣概。這才胸臆難平,有感而發,卻不想把話說唐突了。”
曹甬聽了開懷長笑。他應該很得意自己的容貌,別人誇他這一點,他就真吃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