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趙禎還好,雖然也讀書,但並不自認什麽孔聖門徒。
程琳卻是不一樣,他本就是科舉的進士出身,曾為校書郎、著作郎、太常博士,修過《真宗實錄》、《大中祥符》,儒學深厚頗有文名。
他聽了范宇的話,便有些不同意。
“安樂侯,這些讀書人乃是讀的聖賢書,若從他業,豈非對聖賢不敬。”程琳雖然沒有明確反對,但是這個意思卻是到了。
范宇淡然一笑,“程相公,這些讀書人雖然讀的是聖賢之書,但他們並非聖賢。正因如此,朝廷才應優中選優,不可盡使為官。若是這許多讀書人都讓朝廷來養,朝廷雖然眼下還養得起。但是隨著承平日久,讀書人越來越多,朝廷終有一日是養不起的。不如趁如今還有轉寰余地,使這些讀書人另謀他業。”
“安樂侯這樣說,哪裡是讓讀書人另謀他業,這等於斷了讀書人的生路。試想,一書生十年寒窗,除了讀書他還會什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難道讓他們去耕田種地不成。”程琳覺得范宇這是在將那些讀書人逼上絕路。
范宇笑道:“程相公所言太過絕對,讀書人若從他業,怕是各業都會有極大發展才是。讀書人識文斷字,即便耕種田地,亦知挑選優質稻麥。若為工匠,定知技精巧乾。若為商賈,則比尋常商賈多智利豐。各行各業,均有其道。農工商者,識字者不多,若識字立論傳道解惑,以興其道,而使國民得利,則堪稱聖賢了。孔孟儒者,為治國之道。然治國者豈可數十百萬人治國?”
“安樂侯之意,莫非是要再開百家爭鳴?”程琳有些漠然道。
這話可不好接,百家爭鳴,那是諸侯征伐的亂世之時。如今大宋穩固尚算盛世,說這等話便有些誅心了。
官家趙禎聽到程琳的話,神情也不由得一凝,目光深深的看向范宇。
“百家爭鳴?”范宇不由笑道:“程相公所說的何為百家爭鳴?諸賢立論爭以其道治國,然自武帝以後儒家為體法家為用。朝廷治國有法有理又獎仁孝,莫非如此。既如此,其余百家為何不能為各業所用?為我國朝有用,又有何不可。”
官家趙禎聽到這裡,不由心中一震。朝廷儒家為體法家為用,這個大家都知道,卻沒有人明確的講出來。
如今被范宇一句話點破,卻是使得趙禎茅塞為之一開。
既然法家都可為用,那其余百家為何不可為用。只要於國有利,能使大宋興旺,這便是好的。
程琳雖然感覺范宇的話有些不對勁,但是范宇也講的明白,還是以儒家理念為尊治國,百家不過是為各行業所用罷了,這讓他好似一拳打到了空處。
其實范宇也不過是避實擊虛,不與程琳爭辯什麽理念的主導權。而是通過使得各行業形成各自的專業理論,而後隨著這些理論的形成,便可漸漸的反滲透於儒術,使其逐漸形成務實之風。
如今的儒學大多是好的,在理學興起之前,並無多少糟粕。讓范宇看不過眼的,便是許多科舉官員拿著高俸祿,卻整日優遊林泉作詞唱曲不乾實事。
這些家夥讀了一肚子的聖賢書,卻只不過是拿這些學問道理當了黃金屋的鎖鑰。
官家趙禎此時擺了擺手笑道:“兩位卿家不必再做爭論,眼下本是商議衝壓造幣之事,卻是機緣巧合,竟讓朕聽到兩位卿家的高論,實是大受裨益。”
“程卿,這衝壓製錢若是使之流通於民間無礙,那便讓造作院多造些機器,交予你三司的鑄錢監。你將所需數量算一算,告之於安樂侯便可。”趙禎接著又道:“今日之事,便到這裡,程卿你告退吧。”
程琳看了范宇一眼,便點點頭躬身道:“臣這便回去,使人將所需造幣機器數量報個數目,臣告退。”
待程琳走了,只剩下范宇還在崇政殿中侍立一旁。
范宇心中暗道:“官家留下自己,莫非又有什麽事情要找自己商議不成?還是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讓官家不高興了?”
“安樂侯,你今日所言,可是早有準備?”官家趙禎此時開口問道。
范宇急忙躬身道:“官家,臣可沒有什麽準備,誰知今日會與程相公議論起這些,不過是臣有所感罷了。”
趙禎卻還不放過范宇,盯著他道:“你曾與朕說過,你上承雜家之學,也算是學貫百家。如今又將百家拉出來,可是要借著百家之論,再將你雜家的學問流行於世啊?”
官家居然是這麽想的?范宇不由暗笑。
“回官家,臣可從來沒這麽想過。”范宇急忙拱手道:“雜家的學問,便在一個雜字。雖稱所學貫通百家,但實際上不過是皆有涉獵而已。臣之所以,想讓一部分讀書人去從事各業,便覺得朝廷不應養太多閑人。許多讀書人,只不過將所學當成了富貴的敲門磚而已。一旦為官,便優遊清閑,無職無事者理所當然。朝廷賦稅,皆為民脂民膏,豈是給這等隻圖富貴的閑人。”
“所以,臣以為與其讓他們在朝廷之中虛耗錢糧,不如使之從事他業,而為朝廷增加些稅收為好。”范宇對官家趙禎兩手一攤道。
趙禎身為大宋皇帝,卻是知道范宇所說的並無毛病。
以大宋如今歲入八千萬貫的巨額財政收入, 已是遠超前朝歷代。然而面對如今的三冗,依舊顯得入不敷出,這其中必然有著巨大的浪費。
“安樂侯,你可知道你今日沒有慎言,他日便可遭到百官彈劾?”趙禎最終還是覺得自己有義務給范宇一個忠告,“朝廷取士,皆為儒家弟子,滿朝官吏都是讀書之人。若是你今日所言,為朝中百官所知,恐怕便會使你處處豎敵。你如今尚不及冠,可能承受這等重壓。隻恐眾人冷眼,亦使你為之鬱鬱。今後當謹言慎行,莫要為眾臣所敵視之。”
雖然趙禎有訓斥之意,但是這話裡卻也帶著義兄告誡的情義在內。范宇聽了官家的話,也不當面反駁,但也不能默認接受。
“官家,有些話,以官家的身分不好說也不能說。但是臣為皇親,說出來卻是無礙的。”范宇笑道:“即便是臣不說話,朝中百官對皇親們,可也沒有客氣過。”
趙禎無言,這話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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