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風的夜,大地深處的冰涼。秦遊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卻無法阻止思緒如飛。齊嘯天的斷言,讓年少輕狂只剩下年少。如果他不曾學武,就不會如此在乎!如果他不曾擁有天薇真人的深厚內力,不曾在龍興大會和玉璧山莊光芒萬丈,也許這一切都會無所謂!正如蘇無涯的安慰,天下間又有幾個人真的可以達到傲視天下,可以與朱沐風比肩,可以與傲寒、天煞爭鋒?即使天薇真人的內力隻存下一半甚至三成,秦遊依然會是超過世間絕大多數的習武之人,依然會是很多人窮其一生也難以達到的武學境界。可是,秦遊自己知道,他要的,不是超過普通人的不錯。一個少年、一個曾經驚豔天下、憧憬未來的少年,想要永遠是更好,一天比一天更好,直到天下無敵!
幼稚嗎?當你年少輕狂時,難道不曾有睥睨天下的夢想!
齊嘯天走了,風寒老人走了,金燕宗等人拷問自己的麻煩也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份沉甸甸的壓抑。天下間最殘忍的事情,無過於一個已知的無力改變的未來。
桌子上有雨笙慶祝他平安歸來泡好的茶,但雨笙的熱情與關懷被秦遊冷漠地潑了冷水,早回去生悶氣了。秦遊微微歎了一口氣,端起茶碗一口吞下。
一股冰涼從喉嚨滑落到腹中,正如那句“習武之路,對他不合適”!
仿佛全身都被冰鎮了,秦遊竟微微打了個寒顫,他走到窗前,木綹摩擦傳來刺耳的“嗞鋶”聲,窗外是一片沉寂的黑暗。沒有月亮、星星和風的夜空,秦遊努力睜眼去看,卻什麽也看不到。
微微冰寒,在空氣中蔓延,從脖子開始,慢慢滑溜到胳膊,漸漸覆蓋了全身。秦遊閉上了眼睛,孤寂黑夜中的微涼,仿佛一種別樣的陪伴,讓人安靜、甚至依賴。
?
那微寒的感受,忽然急劇冰寒,一股勁風如刀凜冽,襲面而來。
秦遊忽然驚醒,下意識的他伸出一掌,和黑暗中那股勁風對抗。黑暗中那人一觸即退,秦遊略微遲疑,縱身追了出去。
黑暗中的那個身影並不高大,秦遊隱約覺得有幾分熟悉,卻想不到誰有此等武功,又為何會對自己動手。他發力狂追,但那人的輕功卻更在秦遊之上,一直穩穩地領先秦遊三丈之距。
兩人一前一後,直奔出玉璧城外。秦遊此時內力已漸漸運轉熟練,漸漸趕了上來,待二人間距不過一丈之時,黑衣人突然發力,又將秦遊甩出數丈遠。秦遊暗暗心驚,但一股莫名的堅持讓他堅決跟了上去。他也曾有過一絲念頭,前面會不會是一個等待他的陷進,但此時的他,卻沒有任何的後怕和猶豫。反而,這黑衣人看來也沒有即刻就要和秦遊動手的意思,一個在前不慌不忙地跑著,另一個雖然奮力,卻也絲毫不著急的在後面追著。
不知不覺二人已奔出了近二十裡,此時的秦遊對內力的熟悉已經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輕功也水漲船高,在黑衣人提速將他再度甩開了五丈之後,他又一次漸漸地追趕上來。那充盈的內力在體內快速流轉,他腳下已不用刻意使喚,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發足狂奔。
很快,兩人的距離又不過一丈,黑衣人突然側身停步,秦遊此時正跑得興起,一時收腳不住,又往前衝了兩丈,這才停了下來。黑衣人待他站穩,讚到:天薇真人的殘存內力,竟也如此深厚。再跑下去,我定不是你的對手。
秦遊見他奔了二十余裡卻依舊氣息均勻,料得此人必留有余地,
而且發足狂奔之下說停就停,身法也甚是精巧,絕不似自己純憑內力強撐。他勻了勻氣息,道:你是誰?為什麽找我到此? ?
黑衣人清淡地道:我是金燕宗門下,奉命將你帶回回雁峰。
秦遊剛剛還在推測此人對自己不像有什麽惡意,可對方一開口就自承企圖,他勃然一股心火,道:白天的事情不都說明白了嗎?你們金燕宗找我到底是想幹嘛?該不會是異想天開,想從我身上找出天煞的修煉法門吧!
黑衣人道:告訴你也無妨,正是如此!他冷冷一笑,欺身而近,一股凜冽寒氣,隨著掌風向秦遊拍去。這寒氣好生厲害,不但觸之極寒,就連秦遊抵擋打出的內力,也在這寒風中被阻擋回來,仿佛被凍住了一樣。
秦遊暗暗驚詫黑衣人的內力奇特之處,他內力雖然更在黑衣人之上,但在這寒氣之下,卻連運轉也受到延滯,威力大打折扣。秦遊接連接了掌,那股寒冰之氣卻在一次次對掌之中侵蝕到體內,讓秦遊好生難受。
正在他內力逐步被壓製時,那股殘存的天煞之氣卻是覓得良機猛然反攻,饒是天薇真人的內力深厚,在這寒冰之氣和天煞之氣的內外夾擊之下,也迅速潰敗,秦遊雖極力施展,卻也只剩下了三四層的功力可用。
秦遊暗叫糟糕,他的外加武功招數粗淺,之所以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大都依靠了那傲世同齡人的深厚內力。此時內力被壓製,而天煞卻是伺機而動,瘋狂地消耗天薇真人那殘存的內力。在齊嘯天的點撥之下,此時的秦遊第一次分明感受到,內力被天煞吞噬的速度。
他心下大驚,這般持續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他的內力就會把消耗殆盡。但此時內力卻不受他控制,天煞之氣前所未有的活躍起來,前些年被天薇真人內力壓製的隱忍你和壓抑,似乎都要在此刻爆發。
黑衣人似乎也察覺到秦遊的變化,他猛然收手,那奇異的寒冰之氣也隨之消失。秦遊好不容易得到喘息之機,連忙催動內力將那殘存體內的寒冰之氣驅逐體外,在那之下,更是調換內力,全力應對那瘋狂吞噬的天煞。
失去了寒冰之氣的外援支持,天煞之氣孤掌難鳴,很快被秦遊再度壓製回去。秦遊這才略感輕松,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更大驚失色,就在剛才那短短的反噬時間內,原本那混厚的內力居然被消耗了一成有余。
這天煞反噬內力的速度,比齊嘯天所說的更快百倍。
黑夜之中,秦遊陡然冒了一頭冷汗,如果是剛才那樣的反噬,不出一個時辰,他就會內力盡失,成為廢人了。
你怎麽樣?黑衣人的問話打斷了秦遊的思緒,奇怪的是,他卻並沒有趁著秦遊方寸不亂將他拿下,甚至連這問話中還帶著幾分關懷。
你不是金燕宗的人!秦遊突然道:你若真是要拿我去回雁峰,剛才機會正好,你絕不該錯過。另外,你的武功很是奇怪,我雖然不知道金燕宗有哪些武功,但你這內力冰寒奇詭,若真施展開來
恐怕不在莫逆施之下。但你都可習的,他們更沒理由不去修習。
黑衣人輕輕一笑,道:冰寒奇詭,堂堂傲寒神功,在你口中就是這四個字。他摘下面罩,赫然正是張清。
秦遊這才恍然,風寒老人曾助他一臂之力,他甚有好感。只是因為身份懸殊,從未有緣拜會過罷了。張清既是他的弟子,對自己應當沒什麽惡意,只是,為何他會來找自己?
張清卻看透了秦遊所想,道:秦兄弟無需猜疑,張某此行……他微微慘笑,道:只是想從秦兄弟手上領略一下天煞的威力?
秦遊見他笑的奇怪,並沒詢問,歎道:只可惜我體內的那天煞之氣,卻不完全由我所控。就在剛才,它還反噬於我,要不是張兄停手,恐怕我已經大禍臨頭了。
張清雖然年歲不大,心思卻更為縝密,道:秦兄弟性格坦蕩,快人快語。只不過此中情形,卻不宜對外人言說。
秦遊也是聰明之人,當即明白張清是提醒他不要暴露己短,以防有人居心叵測。他哈哈一笑道:多謝張兄提醒,秦遊受教了。不過也當真奇怪,剛才張兄的傲寒神功剛施展開,那天煞之氣就一反常態要來反噬,若在以前,當秦遊面臨大敵之時,反而會出現助我一臂之力。嘿,這邪門武功是反覆無常。
怎麽?連秦兄弟自己也認為天煞是邪門武功嗎?張清問道。
秦遊尷尬一笑,或許是因為並非名門正派出身,正魔之分在他心中並無太深的界限。甚至,由於自身的天煞之氣,他內心當然不希望這是所謂邪門或是魔教的武功。但今日大殿之上,無論齊嘯天如何睥睨群雄,但眾人對於他魔教身份以及天煞的態度,卻始終如一,絕對的水火不容、勢不兩立。自然而然,他也受到了影響。
張清悠然道:上古五大奇功,上古先賢窮盡智慧所創的武學巔峰,原本該是中原武林最大的驕傲。可是卻因種種原因,天煞竟然成為了中原武林的大敵,豈不是滑稽。
秦遊愕然,道:張兄的意思……
張清面無表情,道:不瞞秦遊兄弟,傲寒一脈素有嚴訓,對天煞傳人絕無惡意。看著秦遊驚愕的表情,張清淡淡地道:只是為何有此嚴訓,卻是連我也不知道。
秦遊幾乎脫口而出,“你師父沒有跟你說嗎?”
張清抬眼望向秦遊,微微閉上了眼睛,道:當年恩師訓誡之時,我也曾問過原因。恩師隻說了五大奇功淵源深厚,牽扯太多,具體因由原是計劃在我武功大成後再予以傳授。只是……張清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悲切卻淡泊地道:恩師遭無妄之災,這個秘密恐怕再也無人知曉了。
?
秦遊半張開嘴巴,臉上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你……你說,風寒前輩……他,死了?
但張清堅毅而痛苦的神情絕不會假。“是誰乾的?”
張清依然沒有回答,而秦遊也在問出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風寒老人號稱中原第一高手,又有誰有這個本事加害於他——天煞!齊嘯天!
但秦遊的心裡不願意去相信,他對天煞對於齊嘯天並沒有因為身處中原武林而天然的惡意,甚至對齊嘯天那絕世的武功和傲然的氣度有羨慕甚至向往。只是,他為什麽要殺風寒?
忽然之間,他的內心一陣悲涼,也許是第一次,他為自己身懷天煞之氣而感到了懊惱和若有若無的羞愧,他看著張清,道:你一定怪我吧!
是!當恩師斃命的那一刻,張清立即對齊嘯天甚至整個天煞產生了極大的惡意,他自知現在的武功仍與齊嘯天相差甚遠,他自知秦遊與此事毫無關聯,但復仇和憤怒的火焰,讓他在第一時間就殺向了玉璧山莊。直到在路上,他才漸漸控制住理智,強行按捺住心中的悲痛與仇恨。
天煞!天煞!這個名字好像有無窮的魔力,只要他出現的地方,就會有震驚天下的殺戮!天薇真人、風寒老人,注定了天下不再太平!
在那天地靜謐的一瞬之間,秦遊忽然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獨。他曾憧憬過某一天當自己武功大盛時,令人羨慕和敬重的場景,就如現在的他看凌風或是凌風看向陳劍川一樣。但天煞卻永遠也做不到,縱使如齊嘯天蓋世無雙,可在中原武林的眼中,也終究是邪魔歪道,人人憎惡。
天煞!
秦遊懶懶的坐在了微涼的草地上,第一次,他對天煞以及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惡!
心死一般的安靜後,張清也坐了下來,在秦遊身旁二尺之處,緘默不語。
秦遊有些冷清地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悲痛之後,不知是性格使然,還是傲寒武功本來如此,張清依舊竭力保持著冷靜,道:恩師猝然離去,我自當將此事通報江湖。以後……
秦遊不敢想象今夜之後的江湖會有何其的軒然大波,他突然問道:你們會去殺了齊嘯天吧?
張清罕見地冷冷一笑,道:殺他?恩師修習天煞近四十載,仍不敵天煞雷霆一擊,何況其他人。
可陽谷、金燕宗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吧。如果各門派連手,他武功再高,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秦遊說道。
張清搖了搖頭,悠然道:若是正面交手,中原武林源遠流長、人才濟濟,自然在魔教之上。但以齊嘯天的修為,他要避而不戰,自然易如反掌。若是慣之以暗殺偷襲,天下除了陽谷總壇之外,恐怕任何一個宗門派別都無法承受。這等人物,你防得了一時,能防得了一世嗎?除非…張清頓了一頓,卻沒繼續說下去。
秦遊也沒有追問,對於張清,畢竟不如與徐靖那般熟悉,他既然不說,秦遊便也不問。
張清話題一轉,道:你又有什麽打算?
秦遊頗感意外,張清是傲寒傳人,身份尊崇,不料卻關切自己,他自哂道:我能有什麽打算,天煞終究一天會反噬我體內的全部內力,那時候我就該退出武林了。
張清看了看秦遊,略微停頓,道:你真這麽想?
秦遊哂笑:還能如何?莫非張兄何消解天煞內力的辦法?
張清搖了搖頭,道:這倒沒有。不過,為何一定要消解那天煞內力?人類乃萬物之靈長,秦兄弟體內既有天薇真人的內力,又有天煞之內力,為何不能合二為一,卻一定要此消彼長。
秦遊仿佛猛然被打開了另一扇窗,但隨即反駁道:若真能合二為一自然是好。但天下哪有這樣的功法,否則齊嘯天不至於對我下此斷語。
張清笑了笑道:秦遊兄弟身上發生的事情,恐怕齊嘯天自己也未經歷過。天下間有沒有這樣的功法,我也不知。但恩師今日曾說,你體內的武功“奇正相輔”,多年共生卻未曾此消彼長,恐怕未必便如齊嘯天所說。若是有機緣,可能反而另有一番成就,更在前人之上。
秦遊幾乎熱淚盈眶,他萬不料風寒老人竟然對自己仍有這般希望,齊嘯天的斷言讓他從議事堂中走出後便魂不守舍,仿佛人生已看到盡頭滄桑,直到現在聽到張清轉述風寒老人的評語,雖然“若有機緣”仍遙不可及,但卻在齊嘯天判了死刑的前途上,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照進璀璨的希望之光。
但秦遊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張清將風寒老人的評述掐頭去尾鼓勵於他,而風寒老人的原話,卻遠比張清口述的要更加犀利、冷酷:秦遊此子,有諸多大矛盾聚集一身。出身平民而入江湖豪門,武功奇正相輔卻水火不容,性情寬厚又隱忍極深。雖質樸年少,但在武學一道有罕見靈性,雖然暫為天煞之氣所阻,但我料他未來或仍能成大氣候。只是目下江湖正在風起雲湧之時,以此少年心性和莫測遭遇, 將來是正是邪,恐只在一念之間。
張清此刻回味風寒老人之言,突然覺得恩師是有意向自己評說,甚至更有意要自己對秦遊多加照料。張清跟隨風寒老人學藝已有五六年之久,對恩師性情最為了解,也深知風寒老人雖冠居天下第一高手之名,但其一生最驕傲的卻非武學成就,而是相人之術。當年風寒老人踏遍江湖最終收下張清入室時,曾感慨傲張清是天生的傲寒傳人,天賦秉性與傲寒完美合拍。但對於秦遊,張清似乎隱隱從恩師口中,聽出了極為罕見的大期望和大憂慮,那份期望似乎更在對自己修習傲寒之上,而憂慮卻不在橫空出世的齊嘯天之下。張清原本想找時間向恩師請教,現在卻再無機會了。只是他對恩師相人向來敬畏,加之傲寒世代嚴訓與天煞的糾葛,他對秦遊自然多了幾分關照。
秦遊終於在短暫卻似無盡的消沉後再度燃起了熊熊希望,他努力抑製著那尚無頭緒的希望帶來的興奮,站起身來向張清拱手,深深一鞠,道:多謝張兄開導,秦遊感激不盡。
張清擺了擺手,道:天煞、傲寒威名太盛,無端招來太多是非。秦遊兄弟,在你武功真正大成之前,還是謹慎自保為宜。
秦遊似是聽出來張清的弦外之音,眼前的這個比自己年長不過兩歲的少年,竟是深不見底的成熟老道、甚至孤獨,他點了點頭,突然道:多謝!張兄若有需要秦遊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張清的眼眸微微一亮,笑道:好,他日有急難之處,必再找秦兄弟。兩人相對一笑,卻都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