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太陽已經逐漸落下,雖然還有些許亮光,但也只是余韻。
隱約間可以看到遠處綿延的官道之上,有一行黑影自遠方緩緩行近。
張寶仁定睛看去,眼中光芒一閃,如鏡如劍……一行車馬呈一字型前進,隊伍排的很長。
這是一個車隊。
當前是一個騎著黑馬的乾瘦老者,警惕地四處望著,這老頭看著瘦弱但雙眼泛著精芒,身體密度遠勝常人,顯然是一個武者。
之後是一行貨車,木板車,上面磊滿了麻袋,最上面還用好像蓑衣一樣的草席緊緊的包著,車上裝的是……糧食!
拉車的牲畜有牛,有馬,胖瘦不一,架車的都是穿著同樣服飾的精壯漢子。
車隊中間有一輛馬車,由兩頭毛光油亮大馬拉著,馬車通體黑色,看著結實卻不張揚。
裡面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不停用手絹扇風,作丫鬟還打扮的少女;一個是穿著亮藍色道袍,端莊的坐著,氣息平緩悠長,女作男裝的小姐。
顯然一個行商走貨的商隊。
而且還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商隊,這一行十幾人,包括兩位女眷個個都有著功夫在身。
看清了來人的底細,張寶仁便放下心,收回了目光。
對著一旁的陰老說道:“一個凡人商隊,領頭的是一個武道高手,一個女東家練的也是上層功夫,就這兩人值得在意。”
“嗯…”陰老點了點頭,笑道:“真是好眼力啊!”
“你要‘五彩神牛淚’,就是為了這門瞳術吧?”
“神牛淚是專門用於祭練瞳術的上品靈藥,可要加上‘空心楊柳葉’……這我就不知道是哪門瞳術會有此需求…”
陰老想了一陣子,然後皺著眉頭,對著張寶仁輕笑道:“看來你的傳承還真不一般……”
“還行,還行……”
張寶仁尷尬一笑,打了個哈哈。
傳承確實是不一般…
可卻沒法說!
陰老倒也沒有深究,見張寶仁不想說,就略過了這一話題。
“本來打算著一天內就趕到目的地,順便探究清楚那妖樹所在的情況,第二天動手,爭取當天就能回去…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半路上遭受了意外,原有的計劃被打亂,也就沒辦法了。
看這天色,現在也不可能在趕路了,咱們就先在這裡歇息一晚…”
張寶仁看了看天,也點頭說道:“看來也就只能如此了……”
然後兩人便在附近找了一些乾柴,堆當放在路邊。
這個時節的夜晚就算不用生火也能度過,但野外的火焰可不單單只是為了取暖,還有著其它作用。
忙完之後兩人就重新坐下,張寶仁自行囊中取出了兩張大餅,遞給了陰老一張。
本來溫軟的面餅經過了一天暴曬,早已失去了所有水分,硬的跟樹皮一樣,非得就著水才能咽下。
味道自然不必多說。
要不是從中午到現在滴水未進,餓的不行,張寶仁是實在吃不下這種東西的。
見張寶仁那滿臉的難受,陰老咧開皺臉說道,“就知道你小子是個嘴尖,愛講究的人…”
“哪有…我一個窮苦出身的小道士有什麽…”
張寶仁正反駁著,就見陰老起身,在一旁的樹下背蔭處的草垛中包出來一個圓亮的大西瓜…
正是他中午在瓜田中摘的那顆。
陰老道:“都昏迷了還把這瓜死死的抱住,
怎麽也不松開,你說你好不好嘴? 而且有哪個窮苦出身敢喝那幾百文的百花釀?你還敢說你不講究……”
“您別提這茬行嗎!”
張寶仁咽了一口唾沫,無奈的說道。
他和江鋒的黑歷史在上一次任務結束後,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八百裡城地府,每次別人的調侃都會引起他強烈的不適。
倒不是開不起玩笑,而是真的惡心。
陰老嘿嘿地輕笑了一聲,然後端著瓜坐下。
只見他輕伸手在瓜上輕輕的一拍,西瓜就被完整的分成了兩半。
一半放在地上,另一半被他用同樣的手法分成了四塊。
張寶仁伸手取過一瓣,哪怕是昏暗中,西瓜的樣子依舊在他眼中清晰可見。
通紅的西瓤沙中帶一點硬度,飽滿的瓜子點綴其中。
顯然是熟的恰到好處。
咬上一口……果肉有點溫熱,汁水在口中爆開,甘甜的味道充斥味蕾…
雖然比不上井水冰鎮過的,但比起乾饅頭,卻是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
已經饑渴了一天的張寶仁兩手端著瓜,大口大口的吞咽著……也就是兩瓣瓜的功夫,那一行商隊已經靠近了過來。
商隊在他們不遠處的地方停下,然後在一陣人聲馬叫的吵雜中慢慢的改變著隊形。
他們把車背靠背堆在一起,把牲畜解開拴在路旁的樹上。
有的人跑去找柴火,有的人從車取下厚布鋪在地上當做床鋪。
一行人雜而不亂各有各的活計,顯然都是熟手。而且這是準備在這裡安營扎寨了。
天色也就在一行人的忙碌之中從剛才還能看見白光,慢慢變得幽暗了下來。
張寶仁二人只是看了一眼,然後就在那裡隨意的吃著瓜,絲毫都沒有在意及一旁的車隊,好似完全沒有將其放在心上。
事實也確實如此。
凡俗的歸凡俗,超凡的歸超凡。
只要不涉及超凡,就不是一路人;不是與妖魔鬼怪有關的事物,就不會被他們所在意。
不過他們沒有在意對方,別人卻並沒有忽略他們。
在那邊商隊收拾好營地之後,便有一人從中走出,向著兩人所在之處而來。
待其走近一瞧,是那位領頭的乾瘦老者。
乾瘦老者面帶和善的笑容走來,在距離兩人三步處的位置停下,朝著兩人抱拳道。
“兩位道長安好。”
“我等乃是王家商會之人,因為天色已晚,就欲在此歇息,還望兩位海涵。”
“居士言過了,我等也是因為天色在此歇息的過客,在這關道傷誰走誰停,也輪不到他人說道。”
陰老笑著擺了擺手,“而且在外行走入夜而止,以火而聚,乃是祖上留下來的規矩。
什麽都能破就是規矩不能破。”
在這個世界中流傳有著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不管是行商趕路,還是有什麽急事,但凡在荒郊野外之中,只要太陽落下了,那就不能再走了。
而且要是在夜幕降臨時,幾個不認識的人互相看見了,也必須駐扎在一起,點起火,彼此依靠,度過黑暗。
否則必生劫禍。
這也是商隊一行為什麽在他們不遠處扎營的原因。
常年在外的人都講究這個。
那個乾瘦老頭聞言笑容變得更加和善了,“有事兒您二位多擔待點!”
陰老也同樣親切的笑道,“相逢即是有緣,咱們互相扶持…”
“那個……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乾瘦老者欲言又止,有些為難的看向在兩人旁的那半個西瓜,“剛見兩位在此吃的香甜…我們此行有著女眷…所以…”
說完又連忙補充到,“肯定不會白白佔您二位便宜,我們做生意的最明白什麽叫做珍貴。
這個時間的西瓜……一顆怎麽能值兩百文。”
“瓜給你了。”
張寶仁果斷的開口。
乾瘦老人有些詫異的看了張寶仁一眼,臉上笑容不減,再次抱拳道:“多謝二位。”
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了一串銅錢,扔給了張寶仁。
然後彎腰伸手抄起半個西瓜,轉身離開。
看著其離開的背影,陰老轉身對著正數著銅錢的張寶仁笑道:“你把瓜這麽就給賣了?”
張寶仁掂了掂手中的銅錢,“一個西瓜平時可能連兩文錢都不值,現在卻能賣兩百文,半個就是一百文,不賣是傻子。”
“而且那瓜咱們沒花一文錢,現在白吃半個瓜,人還能分五十文錢,怎麽算都是賺的。”
“那人家就是傻子嗎?”
陰老笑道,“那麽大的商隊的主事,做了一輩子生意,連睫毛都是空心的人,為什麽會花一百倍的價錢來買你的瓜?”
張寶仁先是一愣,眼珠子轉了轉,然後有些奇特的笑道:“剛才那位雖然看著蒼老,好像弱不禁風,卻是整個商隊中最厲害的人。”
“他一個人前來是在……試探!”
“他雖然滿臉的和氣,但一直都站在我們大概三步遠的地方,距離不遠也不近,不生分又有所防備,能打能跑。
就算他最後取西瓜的時候也是萬分防備著,自始至終眼睛都沒有離開過我們,同時一隻手始終垂著沒有動。
我雖然不懂什麽武功套路,但我卻能看見他緊繃的筋肉。”
“還有他之所以花一百文買西瓜可不是心疼女眷,這既是漏財,又是漏色,也是在釣魚…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認真觀看著我們,同時在這個時候他渾身的筋肉繃得最緊。”
把自己所觀察到的一一說完,然後便看向陰老。
陰老則拿起水袋抿了一口,笑著補充道:“還有一點,離的這麽遠,天又這麽黑,他都能看見咱們這裡有西瓜,這是在暗中敲打,同時顯露牙口呢!”
張寶仁聞言先是一愣,轉過頭看向商隊那邊,剛才那老頭手裡端著的西瓜清晰可見…
想到了自己與常人早已有了不同,卻下意識的把這就當做平常。
明白了陰老是在提點自己,不要犯了見知障。
然後又不由得心中感慨:“不過幾句話就這麽多意思,這些老江湖真是……”
…
…
那個乾瘦老頭托著西瓜回到商隊營地之中,小丫頭滿臉喜色的趕忙上前接過,然後抱著西瓜在一旁衝洗,分切,處理去了…
道袍小姐向著老人迎上來:“墨叔,怎麽樣?”
“看著就只是兩個普通的道士,沒有任何武學的痕跡在身,也不似凶人。”
乾瘦老頭沉聲說道,這時他臉上的和善通通消失不見,滿臉的嚴肅,“雖然看不出任何的異常, 但我總覺得這兩人不是那麽簡單……”
道袍小姐輕聲道:“墨叔可知道行走江湖什麽人不能惹?”
乾瘦老者微微一愣,雖然覺得這個問題幼稚,但還是認真的回答道:
“行走江湖最不能招惹的是和尚、道士之類的出家人,還有老人、孩子、女人…之類的弱勢人群。
前者遠離俗世,傳承深遠;後者必有所依仗。”
但對於這江湖中廣為流傳的真理,道袍少女卻是搖了搖頭,“您說的不對,或者說不全對。
我曾經聽老師說過,在這個世上最不能惹的是真正的‘道士’。”
“你是說那兩人…”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兩個人就敢在荒郊野外中過夜,還心平氣和的,一定不是什麽普通人。”
陰老聞言微微的一抖,似是想到了什麽,臉上帶有驚懼之色,扭過頭看向了剛才走來的方向,眼中變化莫測……
接過丫鬟遞來的,盛在小碗中,被切成小塊兒的西瓜,道袍小姐用竹簽插起一塊西瓜放入嘴中。
然後看了看天色,吩咐道:“生火吧。”
身邊的小丫頭擦了擦汗水,有些可憐兮兮的說道,“現在還這麽熱,要不等到涼快一點在生火…”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一旁的乾瘦老頭冷哼了一聲,說道:“晚上點火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
什麽都能破,就是規矩不能破!”
小丫頭被嚇得一抖,小臉變得蒼白…
道袍小姐依舊吃著瓜,看著天,姿態優雅,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