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霖聞之啞然，護駕倒是出自一腔熱血，可那被移地健迷暈實屬無奈，若是可汗有賞，她自然是來者不拒的，聽他這般說，莫不成自己錯過了許多金銀珠寶?該死的移地健，吞了本姑娘的銀兩，若是拿來修建昆侖仙宮的房子該有多好。

“本王今日若有命能回長安，定要上奏朝廷，嘉獎二位。”李亨亦出言允諾，此刻身處險境，應當拿出渾身解數喊人為他賣命了，畢竟胸懷大義又有高強武功的勇士的確不多，那李豫伏在他耳邊告知了方霖來歷與龍虎山上一事，李亨點頭，暗自記下。

此刻仙娥谷內白雪皚皚，戰況焦灼，回紇大軍早已隨移地健去了陰山，防范關內道大軍，可汗手中兵馬的確不多，除了那八百護衛，便是這些暗中訓練的雪狼軍了，雪狼軍專於雪地暗殺，精於隱匿，卻不擅長平地作戰，離了雪原便是騎軍的活靶子，人手亦不多，只能借住天時，可汗暗中請人喚來鵝毛大雪，然後將唐人團團圍死，只是經他一把火挑撥之後，死了一些武林人士與禁軍，留下的亦是很多，想要誅滅卻是很難。

如此下去，不知要殺到什麽時候，若是讓這近兩千人在仙娥谷死守半個月，關內朔方軍便有可能北上，那時葛勒可汗便是騎虎難下，而今之計唯有速戰速決，果然，茫茫雪原上響起空靈之音，隨大風遊蕩，聲音由塤音，琴音，編鍾，箜篌數種混合而成，回旋天際，往複不息。

“這是什麽…”

有人迷茫，抬頭望天，卻是除了四處盤旋的雪花，什麽也未曾見到，疑惑不解間，卻突然覺得周身寒冷，仿佛一身衣物盡數退了去，天地間至寒之氣席卷而來，不過數息，便如同在冰窟內度過百年，而後陰寒入骨，仿佛連周身內力也消散了去，骨髓與血液盡數凝固。

“好冷…”

這弟子先前受了重創，失血過多，本就寒冷疲憊，如今受靡靡之音激蕩，已是在昏昏沉沉中墜入幻境，失去抵抗，無須雪狼軍出手，便一頭栽進雪裡，活活凍死。

“大琴殿…”

“這是大琴殿，《陽春白雪》。”

“好狠，大琴殿竟與回紇人同黨，要將我等趕盡殺絕。”

有人大喝一聲，已經認出了此曲，眾人紛紛嘩然，不由得怒不可遏，卻又毛骨悚然，恐懼入骨，對這些武林人士而言，大琴殿的恐懼更在回紇雪原軍之上，深知那個自曹魏時期立派，經高歡舉國之力圍剿而不死，傳承四百年屹立不倒的名門大派底蘊之深，大琴殿三位殿主造化通天，若是攜一眾弟子盡來，憑他們數百散兵遊勇，還有大半年輕弟子，如何是他們對手。

“完了，這般大的陣仗，各種絲音和弦籠罩方圓幾裡的空谷，定是大琴殿門人傾巢而出，此番更是借助二月漠北之地的寒冷天氣，演奏《陽春白雪》，我們盡數都要沉陷幻境，死在雪地裡，出不去了。”

有人神色慘淡，竟是在大琴殿的威嚇下毫無戰意，扔了兵器，未入幻境便喪失鬥志，便是不少門派長老亦萎靡不頓，連偷藥的心都沒有，此刻遠處雪地裡突兀跳出一道身影，朦朧望去竟是久未露面的琴霽，琴霽指著那人冷笑道:

“放屁，無知小兒，根本未曾聽過《陽春白雪》，便在此栽贓陷害，無中生有，我大琴殿的古曲傳自春秋大樂師師曠，此曲形似而神異，失之毫厘差之千裡，依老夫所見，是有人偷學了我大琴殿功法，擅自篡改，獻給回紇可汗，栽贓於我門派。”

琴霽以手撫須，冷笑分析，料想是在雪地裡匍匐了許久，晉服上掛著冰屑，

數百高手中亦有幾個通曉音律之人暗自皺眉，此時之曲的確與上古流傳下來的古曲不太相同，莫非真的不是大琴殿暗中出手麽，有人聽他所說，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高呼道:“琴殿主精通音律，非我等俗人所能及，還請琴殿主廣施仁手，破了這古音大陣，救我等…救太子殿下回長安。”

“哼，那老夫便去看看，是何方宵小，暗中彈琴，不倫不類，老夫這便去會會他。”說罷便縱身一躍，沒入雪花煙霧裡，也不知究竟去了何處。

見琴霽離去，那老尼冷笑一聲，不滿眾人軟弱，

“可笑，你們真信了麽，世間除了大琴殿，還有誰有此等功法，以內力彈琴，以琴聲致幻。”

老尼姑“致幻”二字堪堪出口，場內便有數子支撐不住，倒進雪地裡，已然昏昏睡去，這些習武之人尚且如此，遠處內力平平的兩千禁軍更是不堪，沒有一人身負高強武功，盡皆靠著毅力死撐，知曉此時一旦看見幻像，便再也醒不過來。

“諸位速速靠過來，我有辦法禦敵。”方霖暗中歎息，見得那許多年輕郎俊，輕巧女子盡數伏在雪地裡，痛苦不堪，已有不少人沉淪天地大雪的幻境，冷死在意識中，那些禁軍更是如此，割麥子一般倒下，令方霖心痛不已，這些將士何辜，不過是受命聽命，為主送死的。世間之人，為達目的，手段太狠了。

“她是誰。”諸人疑惑，見是一介女子，盡數不信，方霖蓮眉緊皺，周身歲星相力滾滾而起，額頭印記大放光芒，手掌散發瑩瑩白光，便是在雪地裡依舊清晰可見。

有人見多識廣，輕聲喚道:“昆侖仙宮?”而後見到方霖將手拍在一個將士後背，為他輸進些許白色真氣，那持刀發抖，雙目緊閉的士兵竟在此女子送入真氣後，眉心舒展開，未曾陷入幻境，正欲睜開眼來，被方霖一記手刀拍暈，“睡一覺罷。”

“是昆侖仙宮，那個遠在祁連山，鮮有門人行走於世的強大門派。”一華發老嫗死死盯著方霖額頭若隱若現的印記，神色激動不已，口中喃喃有聲，一眾武林高手登時炸開了窩，七嘴八舌，相互傳言，不過昆侖仙宮比之大琴殿神秘的多，便是在場老者，知曉之人亦是寥寥無幾。

“這混合琴音的確與我之前親自承受的《陽春白雪》古琴曲有所不同，先前我內力幼微，受琴霽琴聲逼迫，幾乎死去，此曲比之琴霽親彈的曲子，甚有薄弱，激昂之處不足琴霽七成，但整首曲子卻沉穩悠然，綿綿不絕，內力低微之人絕對無法承受，料想應是《陽春白雪》的變奏，應是為一眾禁軍與年輕弟子刻意準備的，便是要在此地趕緊殺絕…”

方霖救了幾十個堪堪死去的將士之後，已是氣喘籲籲，渾身疲憊，歲星相力未逢契機，久未提升，距小成境界還有很遠，此處至少一千多人都會死於幻境，便是把她榨幹了也救不得全數，她心知這般毫無隱藏，毅然出手，會引來更大的麻煩，可卻不忍心見無辜之人死去，尤其是聽命於人的將士，尤其是自己本可救得了一些。

果然…

“女俠，女俠，救救我。”

“女俠在上，救我師弟。”

“女俠，女菩薩，昆侖山，祁連山的女菩薩，救救我唯一的徒弟吧。”

“你要什麽天材地寶我都給你，只求你今日護我兩個弟子不死，我的門派裡什麽都有…”

一眾武林高手見方霖這般神奇，竟是那大琴殿琴音的克星，一手瑩白內力能將人從白雪幻境中拉回來，便連藥也不偷了，盡數騰身過來，將方霖團團圍住，要她救人，然而所來之人，大多胡須飄飄，一把年紀，一身內力深厚，短時間內根本進不了幻境，個個活蹦亂跳的，更有無恥之徒，自身尚有余力抵抗琴音，竟也匍匐而來，要方霖救他自己的命，而真正將死的年輕弟子，卻是渾身痛苦趴在雪地裡，動彈不得又如何爬過來求方霖救命。

“我…盡力罷。”

幾個高手皆是抱著門內得意弟子，甚至兒女前來，盡皆昏迷，雪地擁擠，那高手一腳把倒地昏迷的普通將士踢開，方霖正欲發怒，卻被那人將一個年方及笄的妙齡少女塞到懷裡，毫不猶豫跪下磕頭。

見他護女心切，方霖心軟，為那少女把脈，還有微弱氣息，費去許多內力，將那少女救活，又將她打暈，免得再受琴音之苦，眾人離得近了，方才看清方霖如何施法救人的，盡皆興奮不已。

“神跡啊。”

方霖陸續救了十幾個年輕弟子，已覺疲憊不堪，腦袋昏昏沉沉，這幫人未中幻境，自己這個女菩薩卻要先人而去了。後面推推搡搡的諸多高手突兀讓開了一條道路，眼角瞥見一束百衲衣飄身而來。

“女俠啊，你慈悲心腸，法力通天，救救他吧，這…是我唯一的兒子啊，老身就不該帶他來大漠，奪那該死的神藥為他續命，如今反倒連一天也活不了了。”

卻見得一個皺紋尼姑，正是先前慫恿諸人造反的高手，拂塵之下不知殺了多少人，竟抱著一個光頭小和尚跪在方霖面前，那小和尚渾身冰涼，嘴唇發紫，不知還有命否，眾人無不愕然，還有這等奇事，但見那尼姑涕泗橫流，哭的肝腸寸斷，卻又不似弄虛作假，有高僧憤怒，想要斥她不知羞恥，為佛祖蒙羞，卻又不敢觸她軟肋，怕她一怒殺人。

方霖沒有說什麽，為那手腕冰涼的小和尚把脈，許久皺眉一歎:“師太請節哀，小和尚圓寂了。”

“什麽?”師太雙目茫然，似是無法接受，冷言冷語問道:“你是不是疲倦了，便不想救人了。”

方霖不解，迷糊說道:“他心脈已斷，不是死於琴曲，而是掌力，便是死於琴曲，此刻也晚了。”話音未落，卻是見得師太原本冷漠的臉轉瞬布滿一幅狠色，猙獰道:“孽畜，見死不救。”

立掌成風，果真一怒殺人，要拍碎方霖心脈，方霖本就疲倦，內力不濟，根本躲不開這一掌，連遺言都來不及說，危難之際，突然聽見身側一聲怒喝“滾開”，一道滄桑虎掌，飽含正氣，磅礴浩蕩，拍在師太掌上，將她拍飛數丈遠，吐出鮮血，師太見狀大駭，卷起袖子便遠遁而去。

卻是仆固懷恩，及時救了方霖一命，懷恩睜目環視，侯在方霖身邊，一眾高手盡皆驚駭，一是不齒師太行徑，二是驚詫此人不顯山不露水，竟然這麽強，那師太根本不是對手，迫不得已收起了些許造次之心。

“此女率直義氣，比那群道貌岸然之徒更值得結交，大將軍你去為她解解圍。”李亨與李豫將兩片玉佩貼在雙耳上，又有陳玄禮真氣相助，勉強抵禦琴音，此刻看在眼裡，便命陳玄禮去幫她一回，陳玄禮大邁步子上前，立於方霖左側，抽刀而出，橫刀與刀鞘嘶割之聲，如天上盤旋的琴曲一般沁人心寒。

“各位好自為之，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既然來了仙娥谷，死在這裡，就不要怨恨別人，尤其是你的救命恩人。”

仆固懷恩與陳玄禮一左一右，如門神般護衛著她，終是讓她心中有了一絲溫暖，雖然陳玄禮作出此舉是要她先救一眾龍武軍。

“你盡管歇息，有我在，無人敢暗中偷襲。”仆固懷恩負手長立，正氣凜然，方霖嘴角淺笑，本想問他，你與你那主公郭子儀誰更厲害，卻是未想，懷恩先開口提此事:“我聽郭將軍說起過你，將軍目光果然深邃。”

“師父曾告訴我，莫要輕易出手，以歲星相力救人，便是這個道理罷。”方霖長歎一聲，倒有看開之感，並無抱怨之意。

仆固懷恩默然，許久開口道:“你知道就好。”

“我知會了郭老，料想這麽多日過去，他應該快到了，只是不知憑他一人，能解仙娥谷之圍麽。”如此十二日，陸遠快馬加鞭，趕去九原郡尚要八日，郭子儀輕功通天，這個時間也只有他能單槍匹馬趕過來，朔方軍很難指望上。

“郭將軍會來?那應當是困局得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