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當年的一幕幕好像還在眼前。她對這棟樓有愛，有恨，有辛酸，有溫馨。那是父親用她的未來換來的房子，那是大哥差一點摔成殘廢換來的房子，那是弟弟為了她，跟父親大鬧的房子。而因為這個房子，她也是唯一的一次，被父親打了一個耳光。

　　當時不理解，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好像越來越能理解了，特別是今天。人生中，也許真的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和擁有。

　　人都是健忘的動物，道理，規律，真理，懂的很多，這個世界上懂道理的人太多，真的能把道理做出來的人太少太少了。

　　就比如說蘇恆月和大哥蘇恆宇，雖然都是兄弟姐妹，可是蘇恆月就是自然地和弟弟蘇恆星親近，卻總是跟大哥有天然的距離。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距離感就越來越遠。

　　蘇恆月跟大哥不親近，一來大哥比她大四歲，有年齡上的差距;二來大哥上學也不用功，初中畢業就走上社會了，而且初中成績也是一塌糊塗，聽父母說大哥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麻醉用的太狠，導致傷了大腦，村裡人喊大哥都稱呼“呆恆宇”，這也導致了大哥和她思想上的代溝。

　　其實蘇恆月心裡清楚，哥哥恆宇不是呆和傻，而是老實本分，不會說話。小時候她雖然跟哥哥不親，但是哥哥還是很疼她和弟弟的。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再回到這個家看一看。院門並沒有鎖，蘇恆月輕輕推開了門走了進去。院裡停放了兩輛電動車，廚房的燈亮著。蘇恆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嫂子魏如花，此刻她正在吃著晚飯，一邊翻著手機。

　　“嫂子在家勒，我大哥呢！”蘇恆月隨便問道。

　　魏如花也看到了蘇恆月，滿臉堆笑地說:“恆月啊，你哥在樓上呢。我喊他下來。”

　　“恆宇，恆宇，快下來，恆月來了。”這個女人仰著頭衝著樓上大喊，一面又問:“吃了嗎?”

　　蘇恆月點點頭，就中午吃了點，到現在其實她是一口都沒有吃。她不想讓嫂子麻煩，也確實沒有胃口。

　　“程程上學了?”

　　“早就走了。這丫頭，還不是想早點到大學裡玩。”

　　“哦，是啊。時間過的真快，程程這開學都上大二了。”

　　兩個人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聊著。蘇恆月知道程程去上大學了，她只是沒有話找話說。

　　一會大哥就站在院裡了，他並沒有進廚房。只是衝著這個廚房加餐廳的小房間說了一句:“恆月來啦！”外面就又沉寂了下來。蘇恆月看著大哥呆呆地盯著院子前面的小河，眼神一片空洞。

　　“恆宇，別傻站著。恆月，你跟你哥到客廳裡坐吧。”還是魏如花發話了，“我給你倒杯紅糖紅棗茶。”

　　“不麻煩。”

　　“要的，要的。恆月你工作忙，也難得這個時間還來看你哥。”

　　蘇恆宇也是默不作聲地回到屋內，兩個人就這樣一句話都沒有靜靜地坐著。蘇恆月本來就什麽都沒有想，鬼使神差地今天就到了哥哥家。她看了看哥哥，四十歲的人，看上去明顯很蒼老，她有些心疼哥哥。

　　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蘇恆宇明顯有些局促緊張，這大概也是中國底層老百姓看到官員的感受。如果有個領導平易近人搞個走訪之類的，深入老百姓家裡，那老百姓都能激動得好幾天，要是再握個手，那這隻手都不知道往那裡放了。在蘇恆宇眼裡，妹妹就是一個官，很有威嚴的官。

　　魏如花捧來了紅糖茶，笑嘻嘻地放到蘇恆月跟前說:“恆月晚上來找你哥，是為了房子的事情吧。”

　　蘇恆月沒有想到嫂子居然提到房子的事情，她突然想到了今天白天的事情。確實這房子拆遷的問題，已經延誤了整個開發區的發展進度，為了這事開發區的領導特地找了蘇恆月談話。但是她今天來卻並不是想到要談房子的事情，更不是拆遷賠償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來，只是情不自禁，好像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裡，像是內心深處受到了什麽召喚。

　　“我聽說這塊地，將來要建成開發區的中心幼兒園是不是啊?那我們家這房子是不是更值錢了。”魏如花接著說道，情緒很高。

　　蘇恆月今天來本不想說這事，既然提了就不得不說，於是她說道:“是有這個規劃，但是這個跟你現在想的不是一個概念。國家拆遷都有法律法規，都有明確的賠償標準。哪裡是你說賠多少就陪多少！標準都是統一的，不會針對你搞特殊。”

　　蘇恆月很快就調整到工作狀態，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此刻乾脆就把話說清楚了。

　　“我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怎麽不特殊啊。恆月你看啊，東邊還有十幾米才到公路，南邊和西邊是河，這將來就是濱河的房子，又安靜，風景又好。現在都講究個地段，我們家這地段比他們的都好。再說了，我聽恆宇說過，這個房子當初打地基的時候，都是真材實料，當初比別人家多花了不少錢，這些你也應該是知道的啊。”

　　蘇恆月想起了少年時全家上陣蓋這房子的情景，不經心裡有些恍惚，一時竟有些無語。他緩了緩接著說道:“話雖這麽說，但是你們提的這個要求也太高了，政府根本不會考慮的。”

　　“是政府來找我們拆遷，又不是我找他們談拆遷。這是個誰求誰的問題。難不成他們想怎樣就怎樣?憑什麽要聽他們的。我還不想拆遷呢！”魏如花一臉義憤填膺的表情。

　　“嫂子，你這就不講道理了。”蘇恆月有些生氣。

　　“他們不講道理，我就不講道理。”魏如花一下子把聲音提的很高，好像這個不講道理的人就是蘇恆月。

　　“你囔囔什麽，少說兩句！”蘇恆宇終於說話了，幾乎是很大聲地衝著魏如花喊。

　　這個時候他們突然看到蘇大強竟然站在了門口，蘇恆月第一個發現了，站起了身，看著蘇大強說:“爸，你怎麽來了?”很快他們發現媽媽張桂蘭也在蘇大強身後。

　　蘇恆月沒有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的爸爸媽媽會來，她本來今天下午接受不了弟弟是被謀殺的這件事，情不自禁地回到了這裡，好像就是在追尋當年的生活往事一樣。像是受了召喚，不知不覺中就來到老宅子。此刻看到父母，看到這一家人，好像心靈感應似的，都不約而同地聚到了一起，除了弟弟一家人！

　　蘇恆月過來拉著媽媽坐下，自己站著，在他們面前來回踱著步子，大家都不說話，都在望著她，這個時候蘇恆月知道要說點什麽:

　　“好吧，既然大家都在，那我就把話說明了。大哥，這個房子肯定是要拆遷的，你想不拆也沒有可能。這個地方將來是公立幼兒園，好歹也是為了大多數人謀福利，是政府未來規劃的一部分。還有這是農村宅基地，不是商品房，本身就是集體土地，土地所有權在集體，不是商品房的性質，這些你們大概也應該了解，我之前就跟你們講過了。嫂子，今天沒有外人，你說跟政府不講道理，你覺得你有這個資本嘛。現在到處都在拆遷，你看做釘子戶，最後有幾個有好結果的。你知道村裡怎麽說嗎?都說你們夫妻倆貪心，把弟弟的份子霸佔了，還不夠本，還跟政府蠻橫。得罪了政府，得罪了村裡，難道你以後就不求別人辦事了?將來程程大學畢業了找工作就不求人?”

　　魏如花一下子臉拉得老長，她覺得這就像是一場預謀。先是蘇恆月來當政府的說客，後是爸媽以家人身份來軟硬兼施。無非就是想勸他們讓步，讓利，目的就是一個:不影響蘇恆月的工作，讓他們夫妻吃虧。魏如花心裡已經很不痛快，仍舊說道:

　　“那也不能跟他們一樣。我們家這地段就是不一樣，成本也不一樣。”

　　“那也不能獅子大開口。”蘇恆月接著說道，“嫂子，大哥，你們要是信我，這個我可以幫你們多爭取一點，但是絕對不可能有你們想要的那麽多，這都是有標準的，我只能盡量幫你們爭取。你們要是不信我，那我也沒有辦法。我是公職人員，做的就是人民內部調解工作。你們都是我的親人，這樣鬧下去，肯定是對我工作有影響，我連自己的家事都解決不了，自然不能服眾，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就是我停職。我停職不要緊，關鍵是我停職了這對你們有什麽好處。你們這樣堅持下去對大家都不好，這種損人又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麽意思呢！”

　　“老大，你就說句話，妹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們夫妻再好好想想吧。”這個時候張桂蘭說話了，“老大，現在星兒住院了，一直還昏迷不醒，兩個孩子還小，這往後的日子，這家還怎麽過啊。老大，媽今天來，就是厚著老臉求你們夫妻了，你們就答應拆遷吧。早點拿到拆遷款，能拿點錢給你弟弟，不然他這個家就散了。”

　　“什麽！老太婆，你想什麽呢，想錢想瘋了吧。”魏如花立刻就爆炸了，兩個眼睛睜得老圓，怒氣未消地盯著張桂蘭，“拆遷可以，要讓我把錢給那個活現報，不可能！一毛錢，一分錢都不可能！”

　　魏如花一提到蘇恆星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自從嫁到蘇家就被蘇恆星瞧不起。這麽多年一直針鋒相對，起初自己的老公還處處維護蘇家。為此魏如花沒有少跟自己的丈夫慪氣。慢慢自己的孩子長大了，她的丈夫才開始顧著自己的家。在這個家裡，也就是蘇恆月對他們幫助最大。

　　魏如花自己生了個女兒，如今四十一歲了，更是不打算生二胎，何況這麽多年，夫妻倆一直生活艱辛，也無力生二胎，好不容易有拆遷這種一夜爆富的機會，豈能錯過。

　　而蘇恆星有兒有女，在她心裡，她始終覺得這老兩口就是偏心。因為他們是長子卻沒有兒子，在農村沒有兒子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老一輩人眼裡當然希望有男丁可以傳承後代。而老二是符合這一標準的，所以她認為老兩口偏心，也就自然而然的了。

　　這還罷了，張桂蘭說完，蘇大強也接著說了差不多一樣的話。苦口婆心地說著這夫妻倆，說來說去，就是希望能夠幫這個弟弟一家。不僅如此，這張桂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一股腦把前五百年後五百年都拿出來說。什麽兄妹三個都是一個nai頭掉下來，一母同胞，又是什麽你是長子，長兄如父。假如有一天，老的都走了，難道就不管弟弟和妹妹了嗎。這聲淚俱下的，說的蘇大強也紅了眼睛。

　　魏如花越來越覺今天這局這就是這一家人串通好的，就是要說服他們拆遷，拿錢，幫蘇恆星。蘇恆宇始終不發一句，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這可把魏如花急的，一跺腳，用力狠狠踢了蘇恆宇一腳。

　　“你死人啊，說句話撒！我今天把話撂這，你要是敢答應給你弟弟錢，明天我們就去民政局辦離婚！”魏如花說完，頭也不回地就氣衝衝急匆地上了樓。一會聽到樓上“噗通”一聲的房門聲。

　　蘇恆月看著魏如花的背景，生生把“嫂子你先別走”這句話咽到肚子裡，蘇恆月沒有想到爸媽今天晚上來原來竟是為弟弟求錢的。

　　這大概就是做父母的通病，其實子女在父母心裡都是一樣的，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誰是弱者了，他們內心就希望幫助誰過好了。而子女都希望父母把一碗水端平了，可是即使父母再怎麽掏心掏肺，有時候在子女心裡都會覺得父母是偏心的。

　　此時蘇恆宇雙手一攤，很委屈地說:“你們也看到了，難不成你們想我離婚啊。我想幫也不能幫啊。我也有家庭啊。”

　　“你想了嗎?”蘇恆月心裡一片淒涼，冷冷地說了句，“大哥你心裡還有這個弟弟嗎?”

　　“他心裡也沒有我這個大哥！你們從小就一起，你心裡有數。”

　　“是！大哥，我是從小就跟星兒親，我們從小就要好。你從小就不跟我們一起玩。那是因為我們年齡相仿，我們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我是心裡更喜歡跟星兒在一起。現在我們都成家立業了，孩子也有了，我們也都是有老有小的了。這麽多年，大哥你想想，程程上學，大哥你家裡有什麽事，你來找我，只要我能做的，我有一次拒絕過你嗎！我是不跟你親，那是因為我說的大哥你聽不懂，你也幫不了我，可是阿星能聽懂我，能理解我。可你始終是我大哥啊，你是我的親哥哥，水濃於水。”

　　“那有什麽用，你們從小就冷落我，嫌棄我，認為我呆，我傻。瞧不起我！你們沒有誰真正關心我。”

　　“好，大哥我問你！就說這個房子，當初建房子的時候，你忘了你摔下來，是誰第一個衝上去抱你，是誰哭著抱著你！你說！”

　　“是……星兒！”

　　“這個房子要裝修，是誰拿的錢?”

　　“是你和星兒！”

　　……

　　蘇恆月一連說的很多事情，蘇恆宇此刻已經眼圈泛紅，默默不說話了。蘇恆月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能把之前的點點滴滴想的這麽清楚，說的這麽明白。曾經那個家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現。

　　家是什麽?

　　家就是天倫親情，回家便是找回親情。有家會使你感到溫馨，有家會使你感到歡快，有家會使你感到無比的幸福！

　　可是現在，親情，溫馨，歡快，幸福，這些都哪去了?

　　現在蘇恆月卻發現，蛻變了的親情就只剩無情了，是冷漠、是自私！

　　她在說著這些的時候，也是在解剖自己，這麽些年的隱忍、安慰、補救，她就像女媧補天那樣，可是到今天她發現，這曾經如此溫暖的家再怎麽都有漏洞。

　　“媽，爸，恆宇，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們了。星兒不是車禍，他是自殺！”

　　三個人一起瞪大了眼睛，蘇恆月看都不看他們，仰望著天花板，極力控制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是的，我沒有騙你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下午我剛去了交警大隊，事故的視頻我都看了。星兒的的確確是自殺。你們知道星兒為什麽自殺嗎?他生意做失敗了，破產了，欠了一大筆債務。他走投無路。而且他早就想好了，他早就已經跟夕芸離婚了。只有死了，債務才能一筆勾銷。只有死了，他才能保住他的孩子和老婆的未來。”

　　“月兒，月兒，你說的是真的嗎?”張桂蘭哭著問。

　　“媽，我說的句句都是真話。今天我們還在這裡說房子的事情，有誰想過星兒?誰關心過他。星兒已經一年多不主動跟我說話了。大哥你應該知道為什麽！那是因為那份我強迫他簽字的分家書。是我！是我當初強迫他簽的字。他把這個房子都讓給了你！”

　　“是我！”蘇恆月又自言自語重複了一遍，此刻她已經淚流滿面，她幾乎用最後一口氣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就往大門口走去。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流淚。

　　“爸，都回去吧，你帶媽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