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對於開成這樣的人來說總是無比漫長。每當下夜的值守弟子換過燈燭關閉外門之後,他就沒事做了,就要回到門房的小屋裡面守著一盞豆大火苗的油燈一直待到後半夜,然後睡下、起來,倒了尿桶梳洗一番喝碗粥再去上值,日複一日年複年。
像他們這些武人,讀書都是功成名就以後的事了,連字都認不全,到晚上除了沉陷在無止境的回憶之中還能幹什麽呢?而那些回憶若是年年月月夜夜襲來,則又會變成糾纏,變成折磨。
白天還好,白天能看看人,“瞧,太初劍宗安排個廢物劍客守門。”
起先開成聽到這些話還會心潮難平,埋怨蒼天不公時運不濟,後來也就無所謂了,時間早把志氣消磨殆盡。再後來,他更是懼怕若有朝一日門派不需要他來守門,那時候又該怎麽辦?起碼在這裡他不用放下心愛的佩劍,晚上睡覺也偶爾能有香甜的美夢為伴。
在這些枯燥乏味的日子裡,開成唯一最開心的時候,也是唯一的消遣,就是趙東城來到他的小屋。
那時候趙東城會帶著酒和肉,兩個人聊一聊,喝上兩壺,再就什麽煩惱都沒了。酒的話開成平時是不敢喝的,但趙東城在就沒事,他現在是大人物了,就像自己當年一樣,好在他還沒忘了這個落魄的朋友。
開成只有趙東城這一個朋友,他倆都是孤兒,又都不乏天分和毅力,因此剛一到太初劍宗開成就瞧上了這孩子,總覺能從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兩人可謂是亦師亦友,開成將一身的本領傾囊傳授給了趙東城,而趙東城也知恩圖報,不但在那次無可挽回的不幸當中救下開成的性命,更是數次上書門派,請求太初劍宗將開成留下。甚至現在這份清閑的工作還是趙東城花費大力氣幫他說成的。
盯著六名守夜弟子站好崗後,開成便拄著單拐朝自己的小屋踅了過去。他今天走得格外輕快,因他早看見屋上的紙窗已經支起,且還透著亮,趙東城來了,來看他這個老朋友,陪他喝酒聊天,想必今夜是不難熬了……
離開門房小屋已到半夜,趙東城徑直走上車馬馳道,穿過執教院的一號廣場來在太初劍宗北部的那片樹林子前面。
下馳道,早有四名高級劍士充作的禮賓弟子迎了上來,齊齊躬身行禮之後,四人手執挑燈,頭先引路帶著趙東城就往樹林的深處走去。
行不多時,踏上一條黑白卵石相間鋪就的平坦小道,抬眼便能看見被石座燈籠散發出的柔曼光暈給照亮的幾處竹木房舍。
趙東城伸了伸脖子,瞧著竹屋後面隱隱約約蒸騰出來的氤氳水汽,暗想人們都說錢是王八蛋,這話不對,錢到了啥時候都是好東西,人才是王八蛋。
再往裡頭走,每座石燈籠旁邊都站立著一名高級劍士守衛,前面領路的四人到此也停下,示意趙東城自己進去。
穿過像個寨門一樣的籬笆圍欄,不知從哪裡又突然鑽出兩名絕色女子,她們宛如遊魚一般,隻當身裹了片紗綢,肩膀大腿一概裸露,赤腳帶著趙東城在竹屋中間穿行。
趙東城借著道旁燈火的微光專心分辨起了前面兩人,看她們高挽起發髻之下琉璃般的栗色脖頸,不時也瞧向她們有節奏晃動著的光滑小腿肚子……真好啊,這就是海聯邦來的蚌女麽?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太初地熱泉,開放一個晚上便要耗費萬金,就連國君公孫義一年也隻被允許待上三天。
泡個澡又不能成仙,
為什麽還要花費那麽大代價整這一套?這就是陳東升能把太初劍宗帶上頂峰的過人之處了。 磨石城下的高光縣有一片死火山群,到處都是熱泉,可以隨便去,而陳東升卻引進了早年他從海聯邦學來的那套,把十洲之上各國的頂級享受全都照搬到了太初劍宗,製造出了這麽一處太初地熱泉。
南海未經人事的少女開放一次換一批;陳國王室的秘方強體藥浴,除了對練武之人好處極大外,據說還有別樣妙處。特別從南風國聘請的樂工、由飛來驛當天從北海專遞過來的美味……所有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告訴有資格享受這熱泉的人,他們是有多麽的不平凡。
沒有什麽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加平凡了。多少太初劍宗的死敵在沐浴過熱泉之後化敵為友,多少利益隨著熱泉源源不斷地流入太初劍宗的腰包。
陳東升自己一次都沒有來享受過,他有一份私密的竹紙簡冊,上面每年都要劃掉幾個名字或者再添上去一兩個,而這些名字的主人就是熱泉開放的對象。
近年來,那份簡冊上面劃掉的名字越來越多,新添進來的卻已屈指可數,但有一個,始終不曾勾掉,甚至還用粗線給框了起來。不是公孫義也不是近江院主,而是太子——公孫萬年。
如果公孫義一年中的三次名額用完了還想再來,那肯定會被陳東升給婉言謝絕掉,實在推不過了,起碼也得讓他自個兒把費用給掏了。唯有公孫萬年,不挑時候,不限次數,什麽時候想來就隨便來。
公孫萬年練武不行,中級劍士考了好幾年才通過,腦袋看著也不大靈光,經常自己就坐那傻笑開了,要不就哭,挺嚇人的。但有一樣好,這人在找漏洞鑽空子上面簡直就是個不世出的頂級人才。
從早年的資源分配到現今的征兵名額,公孫萬年總能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把帳目給填平了,在讓所有人都以為公平的情況下,把大頭全分給太初劍宗。就憑這一點,陳東升幾乎從來不駁他的面子,能滿足的統統給到他最滿意。因此,當他提出讓趙東城也來享受一下熱泉的時候,趙東城就來了。
陳東升當然可以拒絕這個要求,公孫義他都拒絕過,何況一個太子,而且這個要求也確實有些出格了。
不過陳東升不會,他知道,公孫義雖然也喜歡奢華的生活,但那人是真懂享受,隻肯把錢花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那樣的人也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就去記仇。而公孫萬年就不一樣了,學他爸爸,學不像,簡直就是往水裡頭扔錢,有用沒用的,樣樣都要最好。
這種人呢,現在推掉他輕而易舉,也不必承擔什麽後果,然而有一天,當他做上國君到了能一言九鼎的時候,他就要細細思索曾經誰讓他不舒服過了。
趙東城跟著兩條美人魚走出屋舍區,水汽漸漸濃鬱,再繞過一排新鮮栽下的、由高竹國碧玉竹做成的圍牆,入眼便是一處極為寬闊壯麗的地熱泡池。
中間層層陷下,深嵌入地中的一個大池,獸頭滴水正不停地催吐著碧浪;周圍大小不等的七個小池子環列一旁宛如七星伴月,翡翠屏風沉香爐,金盤銀盞,其間明星熒熒煙斜霧橫,趙東城隻疑身不在人間。
他做個吞咽動作,強裝出自己不是第一次來的隨意,由兩名侍女帶去屏風後面伺候著脫了衣服就往大池子裡面跳。
燙,燙燙燙燙……趙東城咬牙沒叫出聲,趕緊就躍出水池,低頭再一看,身上肉都紅了。
“噗嗤,”
有人笑,趙東城知道池子裡邊還有個女的,霧蒙蒙的也瞧不甚分明,卻聽那人笑著道:“你呀,要是隻螃蟹這就能吃了。”
說罷此人站起身一指第四口小池接道:“先去那兒暖暖身子,哪能冷身子就往大池跳呢。”
言語中帶著關切,飽含美意,可趙東城聽來卻覺著有些別扭。他剛才就是奔這女人去的,琢磨太子還沒過來,先搞點事情做做,不然光洗熱水澡那個,沒意思。
聽了那人話,來到第四口池子邊上,趙東城這回學了乖,伸腳進去探探,溫度合適,下去這才待舒服了。不大工夫那人又站起來了,對著趙東城這邊招下手,說道:“還不過來,別糟蹋了這一池水,從高光縣一桶桶背來的——鳥人給背來的。”
“鳥人”倆字,聽得趙東城抖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半天才弄明白是說飛來驛,也實在是這倆字的聲調……從那人嘴裡說出來太過突兀。
尋思真鳥人也得先見見,趙東城赤條條地出了七星主池,又翻身滑進了明月池中。
那人靠過來他身邊,趙東城裝正經還不去看,接著,又有一隻手從水底下探過來搭在他的大腿上,不停地上下緩慢摩挲。
趙東城一看這也甭裝了,比我還直接,就扭頭瞧了過去。第一眼恰如霧裡看花,沒瞅仔細,擰起眉毛聚了眼光再好好瞧……“媽呀!”挺身直往後撤,魂兒都驚飛了半拉。
這不太子麽,公孫萬年?紅嘴紅腮臉塗濃脂,頭上插的,脖子上戴的,遠瞧近看都是好女子,問題是眉毛眼睛鼻子換不掉,五官輪廓改不了,這怎……
公孫萬年笑笑,也不責他大驚小怪,聲音恢復了平時的調調,開口道:“事情都辦好了?”
趙東城乾噎了好幾下,強打著鎮定才點一點頭,對付著答道:“辦好了。”
“嗯……”公孫萬年沉吟道:“依你看,開成會去麽?”
“會的。”趙東城很肯定言道:“我說秦毅拐走了唐靜,按照東樓人的規矩我就要找他死鬥,而開成知道我打不過秦毅——楚門主都輸了。他知道,一定會提前出手的。”
“你就那麽肯定?”公孫萬年說。
趙東城也緩過神兒了,笑道:“放心,一定會的,我是他徒弟,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公孫萬年笑得很開心,他說:“開成有你這樣的朋友,那他受什麽罪也是應該的。”
趙東城聽見這話恨恨地在水底下攥緊了拳頭,卻輕松言道:“不過開成已是個廢人,正面交手怕是連太子你都比他強, 能對付秦毅麽?”
公孫萬年記下了這句諷刺,同樣不肯表露,他說:“別小瞧你朋友,連父王都說他是一把真正會殺人的劍呢。”
“那如果……”
“不是如果,”公孫萬年搖頭打斷他:“秦毅要真能著了開成的道也用不著咱們這麽費事了,我們要的就是開成死在他手裡,那樣你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帶人去將他除掉。”
趙東城明白了,心想這人比我還狠,也比我更毒。只要秦毅殺了開成,那自己順理成章去幫開成報仇效果就好得多,借口有了,還能落下個重情重義的名聲。而且,不管門派現在多看重秦毅,一旦他死了,卻也不會再為個死人來過多處罰自己,更何況事出有因。
“東城,你沒來過這裡吧?”
趙東城打個激靈,太子忽然就變了聲兒,嫵媚地鑽過來攀上他的胳膊。
“沒,沒第一次來過。”他語無倫次地答著。
想想趙東城,也是個狠人啊,刀劍架脖子上也不至於嚇成這樣。他知道,有些王公貴戚,甚至有些門派的高層們都好這一口,可問題是他接受不了。按說憑著門主的精明此地應該有這方面安排的,這怎麽就扯上自己了,難怪好心要讓自己來洗澡。
“不對,”趙東城馬上就意識到了,也許這就是陳東升的安排。
的確,陳東升知道公孫萬年的毛病,也知道他叫趙東城過去為的什麽,但陳東升卻裝著不知情,事先也沒給趙東城打招呼。
他很好奇,趙東城這樣的人,到底會不會就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