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你跟我進來。”
一路上許晶都黑著臉一言不發,這時回到偵邏隊的院子裡,她隨手遣散眾人,隻把秦毅叫到房中。
那兩名禁軍侍衛想要跟上,立刻就被數名偵邏隊的值守弟子給攔下,他二人相對苦笑,料想在門派裡不會有事,也就乖乖地在外等候。
“剛才的事情,你最好給我個說法。”一進門許晶就冷冷盯著他。
秦毅不曉得從何說起,隻好老實言道:“雖然我不知道她用的什麽辦法,但可以肯定那男人就是被她給害死的。”
許晶氣消了一些,也有好奇,忍不住問他:“你真有辦法能和死人溝通?”
秦毅怕自己笑出聲來會惹惱許晶,便強行板起面孔,搖頭道:“沒有的事,但我們天工閣被外人過分地誇大了,有時倒可以利用一下。”
許晶撇撇嘴,“誇張的是你自己吧?”她說,“不過說起來,你如何判斷那婦人就是凶手呢?”
“我師父曾經告訴我,”秦毅神色當中流露出濃重的思念,說道:“人們對於自己所親愛的人,那種感情是真摯的。當他生病的時候,親人會因為擔心而哭泣;病重時,會害怕地哭著祈求上天,求他不要離開自己;一朝別離,積攢起的強烈悲傷之情,也全都會變成眼淚……”
秦毅頓住,他發覺面前的許晶不知被什麽引動了情傷,竟也已是淚流滿面。
“你接著說。”許晶發覺自己失態,忙背轉身去擦拭淚水。
秦毅點點頭,“你沒有注意那婦人嗎?她哭泣的時候並沒有多少眼淚,反而在哭聲當中帶著恐懼……這不是為丈夫的死、為自己今後衣食無著而悲傷的女子該有的哭法。
“還有,男人出事,她連大夫都不找就直接報告巡邏隊,這不合人情,因此我決定利用她害怕的事情先來詐她一下,沒想到……她真的嚇壞了。”
許晶呆了半晌,回憶著婦人的啼哭,想不起有什麽異常,“你今年多大?”她問道。
“十二——快十三了。”
許晶轉而一笑:“聽你說話,倒感覺你像是八十二歲的人。”
“秦毅!”
“是。”
“你竟敢命令我,還讓我退下?”
“……”
“看在你查案有功的份上,這次就算了,以後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這裡可不是比香國。去吧!”許晶結束了談話。
如果說這半年裡誰最得意,那恐怕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李豐了。他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打從太子府上的新年宴會開始,好運就一直伴隨著他。
那次宴席上,公孫萬年對他異常殷勤,之後更是常到金華劍派來找他。能夠與太子稱兄道弟,門派裡自然少不了有人巴結,加上李豐本來也出手闊綽,很快身邊就如蒼蠅一般,圍聚起了不少的狐朋狗黨。
李豐不傻。這幫人什麽德行他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可有一樣,什麽人辦什麽事兒,如果說想給昭陽公主製造個小驚喜、小浪漫什麽的,那再沒比這幫家夥更合適的了。
對於昭陽公主,李豐是真的喜歡,喜歡到骨子裡去了。第一次見面,公孫義還在座呢,昭陽公主就敢一直盯著他看,絲毫沒有其他女子的羞澀躲閃,那眼睛裡的柔情,差點沒讓李豐當殿就化成一灘水。
說來也怪,往後再碰著,她卻又對他視而不見。這種落差,再加上公主的美貌、地位,加上她冷酷高傲與膽大妄為並存的神經質的貴族個性……謎一樣地折磨著李豐,
讓他為之傾倒,想要征服,也甘願臣服。 最近可是大不一樣了。大概是從五月份開始的吧,天氣轉暖,門派招收新弟子那會兒,昭陽公主,穿過天工閣“嵐”字訂製衣裙的昭陽公主啊,竟然有一次單獨給他李豐指點了劍術。
六月,還和他在門派有名的情侶橋上站了一炷香略多一點點的時間……
“昭陽公主,這是我母后特地用飛來驛傳過來的一對鐲子,讓我帶給你……”
當時李豐就是這麽說的。他讓身邊人傳話,說有重要東西須當面交給公孫朝陽,地點就在情侶橋。
公孫朝陽隻瞧那盒子一眼便覺心動不已。飛來驛給人帶個口信都是漫天要價,跨國托運來這麽大一物件兒,就算是她父親公孫禮也得心疼上好幾個月。那麽,盒裡面東西的價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這是何意?
公孫朝陽並沒這麽問,只是撲閃著一雙鳳眼,直勾勾地盯著李豐,用眼神表達出了疑惑。
李豐如遭雷擊,險些沒再把那盒子摔了。他故作輕松地言道:“哦,這是先王太后傳給母后的寶物,由天工閣前朝的名匠打造,戴在人身上冬暖夏涼,母后聽說你賢淑溫順便……便讓我把它交給你。”
公孫朝陽忽然警覺。想起來這裡是情侶橋,她馬上明白了李豐的用意。這是一次對她的試探,先王后傳給母后,那再由母后交給未來的王后……
合情合理。此時若收下,那就等於給了李豐一個承諾,而且將來她反悔李豐還能收回去的承諾;不收的話,這東西又著實誘人……
“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公孫朝陽輕描淡寫地說道,強迫自己不去看那盒子。在她看來,李豐就該是一頭蠢驢,該跟著她掛在前面的胡蘿卜拚命奔跑,如今這頭驢竟想趕著主人走,想得倒美。
“啊……”
李豐一時間沒了主意。這是他跟公孫萬年合計出的辦法,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才從母后那裡弄來的這東西——人家不要。
這就是為情障目。憑李豐的智力原本很容易看出公孫朝陽這點欲擒故縱的小把戲來,以前送她東西幾時拒絕過?
“當然,”
驢又開始追逐胡蘿卜了。他說道:“就是個玩意兒,沒其他意思。你穿得都是天工閣的訂製衣裳,在你面前哪敢說什麽貴重,能瞧上眼就拿去玩吧。”
“哎,好嘞。”
——公孫朝陽當然不會這麽說。她把眼睛又睜大了一些,仿佛被李豐表現出來的瀟灑所困惑。
“不是說,這是你母后家傳……而且,請飛來驛托運也不容易吧?”
就這一點來說,實在是昭陽公主的高明之處,是她能夠迷住李豐的過人天賦。順水推舟、裝作真的不了解此物價值而就此收下……過於低級了。那樣男人馬上就會肉疼,而且也不會再有下次。
相反,此時應該接受的是對方的情誼,禮物只是附帶,多貴重的禮物也比不上你對我的情誼。越誇大禮物的價值、越顯得受之有愧,那這份情誼就彌足珍貴。
讓男人自覺因送出這件東西竟收到十倍、百倍的效果而沾沾自喜……昭陽公主覺得自己配得上他送的東西。
“再好的東西,你也配得上!”
“謝謝你李豐,我知道,我……你給我一點時間,好麽?”
上午陽光正好的時候,金華劍派被鮮花流水點綴得宛如夢境一般的情侶橋上,在一炷香左右的時間裡演完了一場皆大歡喜的愛的告白。
自打那天從紅石巷回來之後,許晶似乎就對秦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出任務要帶上他、修煉時候專點他的名字,兩人捉對比試,甚至就連吃飯,許晶也非要秦毅去幫她打,就差沒在一起睡覺了。
其時許晶自己也覺奇怪,但這不難理解,先前對他有多少不屑,現在就全變成了好奇。
她不明白,一個十二三歲大的孩子、一個背井離鄉的質子,他憑什麽能有那種從容和鎮定?還有那些對待問題的獨特見解,觀察事物的細致入微,這些都是誰教他的?
許晶想要弄明白,所以她不在乎明目張膽地糾纏秦毅,因為在她眼裡,秦毅只是個小孩子。
然而相處久了,她又總時不時地會產生出錯覺,似乎在秦毅面前,自己才是那個傻不拉幾什麽都不懂的幼童。於是,原本單純好奇或者學習的心態慢慢轉變成了依賴,她已經習慣找他出主意。
“秦毅,跟我走。”
“許班長,我飯還沒吃完呢……”
“哼,那還不快吃?”
許晶靠在一旁,靜靜地瞧著秦毅吃飯。待他吃完,二人漫步沿著林蔭山路一前一後地緩緩行走,她不說去哪兒,秦毅也不問。
午後的山林安逸靜謐,連蟲子都歇了鳴叫,許晶難得有這種閑暇時光去梳理心事,不由地思緒飄遠。她臉上冷峻的線條舒展開來,表情柔和得有些迷離,仿佛包裹著一團馥鬱的花香,走得不快,整個人卻輕快得不像話,顛顛蕩蕩從背影上都能瞧出一段樂曲來。
直到要踩著樹乾跨過一道溝壑,不得不仔細去看清腳下的路時,許晶方才驚覺。
她花瓣一樣的臉蛋瞬間被炎熱焗紅。剛才在想些什麽自己全不記得,只是回顧起來,為何與秦毅獨處一處會如此松懈,沒有任何的防備?
“那件案子有結果了,你是對的。”恢復平靜之後,許晶加快了腳步。
“嗯。”
“可惜,”許晶不無遺憾地說道:“偵邏隊刑房的刑具上了個遍,可那婦人抵死不說她用什麽手段害死丈夫的。”
“她承認了?承認她有個同謀?”秦毅問道。
“沒有。”
“而你們就動刑?”
“那男的招了。”許晶皺著眉解釋:“他不知道婦人被捕,還去死者家裡摸情況,被巡邏隊帶回了門派。一路上嘴挺硬,可進去刑房,還沒等用刑就連他爹是誰都說了。”
秦毅無言,忽然想到吳先生說過的,人有時候就像鎧甲般堅硬,有時又像草葉一樣軟弱。那會不會,鎧甲到了哪裡都是鎧甲,而草葉也永遠就是草葉呢?
“要怎麽處置這兩個人?”
許晶搖頭,說:“男的拉去南城砍了,女的原本要遊街之後零割了的,不過不用了,她知道那男人把她賣了,熬刑完畢就找機會在牢房裡撞牆死了。”
秦毅歎口氣,可自己也不明白這聲歎息是為誰而發。他問道:“就到底也沒弄清她丈夫是怎麽死的?”
“我們東樓國有句老話,”許晶停了腳步,轉過身逗小孩兒一樣看著秦毅,“一個女人藏起來的東西,十個男人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