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內殘陽湧入,秦毅背對光線,就算站在面前也難看清他的臉。
他依舊是剛剃很短的禿頭,身上薄衣是梅錄啜幫他就在沙灘城裡縫製的,腳下蹬著短靴,直腰挺背,與對面靜坐在金光裡的阿曼宛如一對璧人。
阿曼的春裝還是從狼主城來時就帶過來的,裁剪得十分得體。渾身上下曲線玲瓏,長發挽髻更顯出脖頸上的項鏈耀眼,她今天穿著淡青色衣褲,襯得白膚越發出色,不施粉黛也不佩其它飾物,是那種青年男子在五月的夕陽裡最想在路上偶遇到的少女。
“你怎麽不說話?”阿曼溫柔地問秦毅,她微抬些頭瞧著他的臉,直刺而來的光輝絲毫未讓她的瞳孔有半分收縮。
秦毅神情恍惚,“你還打算繼續做狼主的女兒嗎?”他問。
“為什麽不?”阿曼笑笑,“你都要一直當你的蘇伐謙了,還多我這個妹妹嗎?”
“至少,”秦毅說,“我沒有殺蘇伐謹。”
“你說什麽呢?誰殺了蘇伐謹?”
“他的貼身侍衛,是個女武師。”
“那與我有何關系?”阿曼不解地問,“我在武者裡面都不算好的。”
“你沒殺他?”
“怎麽可能!”阿曼皺眉,說:“你隨便派人去牙帳問問,蘇伐謹死的時候我正在神選堂呢。”
“不用問,這點我想到了。”秦毅說,“就連你的好朋友,拂林部狼主之女也在,是吧?”
“你到底想說什麽?”阿曼有些生氣,“蘇伐謹的女侍衛殺了他,我又不是他的侍衛。”
秦毅搖頭,“並不是我想把話說得這麽含糊。你要知道,我的的確確不是蘇伐錄的孩子,你也不是。本來連剛才這些話我都不會說,蘇伐謹的案子是我接下的,現在案子結了,我遠走高飛就是,你也好,蘇伐諾也好,甚至就連狼主都和我再無半分關系。可是沒辦法,就像你說的,我還要繼續扮演蘇伐謙,所以,蘇伐誠和蘇伐錄就成了我的家人,我這人有個毛病,不喜歡讓危險靠近關心我的家人。”
“你以為我會傷害他們?”阿曼驚訝地說,“就算不是親生,可阿大不知道,這些年他最疼我,今後我對他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秦毅真誠道:“請你認真聽我說,你怎麽想,有什麽目的,我沒興趣知道。我讓他們離開,隻同你一人談,就是不願把你的事情暴露出來——假珍娜我也不會告發,讓她老死在狼主后宮吧,此事同樣與我無關。我呈給狼主的結案報告會寫明,是波汗意圖侵吞貨物而與治安軍勾結殺害了蘇伐謹,你還是他的女兒,但我只要求一點,你給他寫封書信,就像阿曾那樣,阿曼這個人此生也活在親人遙不可及的追憶之中,永遠不在世間出現,怎麽樣,能答應嗎?”
“我為什麽要這樣,你想讓阿大因思念我而傷心嗎?”
“好吧。”許久之後,秦毅歎息道:“既然你一定要我說出來,那我就說。你與波汗、假珍娜,還有蘇伐諾勾結,替他們殺了蘇伐謹,殺了麗娜和鼴鼠,殺了鼴鼠嶽父全家,百夫長自殺是你乾的,治安軍主將滅門也是你乾的……最後,真的阿曼也是你殺的。”
阿曼霍然起身,毫無表情的臉孔同她的身體動作極不相稱。
“如何?”秦毅問一句,“還要我繼續說嗎?一直以來我提到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凶手都是隨口帶過,就是不想戳穿你。”
“你……”阿曼笑了,“你別開玩笑,
我殺了自己?” “是你扮成了別人。”秦毅說,“你是光影門的千驕。”
阿曼笑容凝固,漸漸恢復成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她的聲音也變了,更加輕柔甜美,卻無絲毫溫度,“你是誰,怎麽知道的?”
“說來話長。”秦毅言道,“至於如何猜想,太細的我就不說了,正如我對波汗講的,很多事就怕懷疑,因為世間沒那麽多的偶然跟巧合,我就說說你表現出來的諸多偶然疑點吧。”
“你說。”
“第一,你隨我來沙灘途中就在言語之間把貨物說成是蘇伐謹死亡的原因,這和百夫長留下的所謂遺書一樣,目標對的是蘇伐誠。”
“這可能就是巧合啊。”阿曼說。
“對,完全有可能,本來連疑點都算不上。”秦毅接道:“但是第二,那天我命鐵察將百夫長找來問話,是你阻止了我,說要逛街,結果當天晚上他就死了。你整個下午都不停地四處閑逛,到晚上卻說累了,不隨我去東面水場,侍衛將你送回住地後,你偷偷溜了出去,殺死了百夫長。”
“證據?”
“沒有證據,這也僅僅是懷疑,當時我召喚鐵察時,在場的就是你和梅錄啜,而鐵察和梅錄啜一直跟著我,從時間上說只有你能辦到。還有,百夫長不識字,說明偽造遺書的凶手完全不了解他,以前從未打過交道,這一點也能把梅錄啜排除在外。
“哦,說到這裡還要多謝你,你帶著事先寫好的遺書去殺他,更不細看帳中並無紙筆,那整張羊皮很貴,除非客人自帶,否則替人寫書信的老頭是不可能有的,就憑這個我才輕易識破後來那位治安軍的主將是你的幫凶。”
阿曼一語不發,秦毅停頓下,說:“第二天勘察現場也是,你主動把那封遺書解讀成百夫長受蘇伐誠指使,搶奪貨物謀害蘇伐謹的樣子,有些做過頭了。你確實聰明,看出了我懷疑百夫長,可因時間倉促,你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自己做主將他除掉……顯然,你了解整件事,絕非只是個聽命於人的殺手那麽簡單。
“治安軍主將的嫌疑確定,我讓驛馬送信給狼主,波汗看到書信後派人聯系上了右營千總——還有你。於是五月節那天,午前你裝作和我走散,卻是轉身就趕去主將家中將他們盡數殺死,然後再讓魚販把我引去現場。如果我認出魚販而未去,恐怕最後就要勞煩你親自動手殺我了……”
“等等,”阿曼打斷他,說道:“你別忘了,那天我一直都在梅錄啜的店鋪等他回來。”
“這個,”秦毅笑笑,“是,我問過梅錄啜,你很早就去找他,可碰巧他出去,你便在附近等著,隔一會兒就去店裡問夥計他回來沒。是這樣吧?”
“對啊。”
“梅錄啜外出是因為有人請他看樣東西,那人是你安排的,目的就是不讓他待在店裡。留在店裡的夥計沒見過你,所以只要隨便找個年輕女子穿上你的衣服,報你名字就行。梅錄啜買賣沒做成,回店途中一人攔住他,說是我讓他帶口信給你,約你去主將家中見面,而這時,你已經殺完人來到那附近。
“你在店外面等到梅錄啜,告訴他進去找過多次,然後收到口信就走了,再沒跟他進店。梅錄啜回去一問夥計確有其事,自然想不到當中有假,你的不在場證據不就完成了麽?當然,這證據不是做給我看的,因為我就要死了,你是怕萬一我在去主將家之前遣走一名或幾名貼身侍衛,讓他們去辦其它事,比如跟蹤魚販子,那麽這幾人知道你我失散、知道我是接你傳信才會去那兒,後來還會知道你也過去了……你的證明就能用上。”
“這些……”阿曼走近兩步,“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
“想通你的身份和你做的那些事兒,我就不難猜出來。”秦毅說,“太多了。你去了現場,右營千總命手下用弓箭對準我們,你裝出害怕的樣子抱上我,使我無法拔劍抵擋;中午波汗讓我拿出你送的書信,說要幫我洗脫嫌疑,很好,你丟了,他也知道你丟了;我隱藏的這幾日,悄悄派人聯系了梅錄啜,問過當天之事,隨後又讓店鋪夥計去水場對你進行辨認。他說沒見過你,你也認不出他……第三、第四、第五……還要我往下說嗎?”
“不需要了。”阿曼搖搖頭,“在你面前我們就像一群孩子。”沉默一下她輕問:“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和你的身份嗎?”
“抱歉,不能。”
“那你再說說,你因何會認為我是千驕?”
“這可以。”秦毅想了下,說:“那天救走我的馬賊便是受命保護我的暗影,他們出手貼近右營軍士那一下想必也瞞不過你。”
阿曼無聲點頭。
秦毅說:“我就是從他們口中聽說千驕來到了廣漠國。還記得離開狼主城後,你我在路上的對話嗎?你說世上最好解決的凶殺案就是周密布置過的,我問你,最不好解決的是什麽,‘走路上隨便殺死一名路人,沒人看到就永遠破不了案。’——這是你當時的原話。你還說,是神選堂教的。
“千驕姑娘,廣漠各部皆不設刑獄,牙帳更不會教人這些。而我,對你的回答並不陌生,曾經聽到過。後來我向救我的影子證實了,你的一套說法,只在影門當中流行,是影門專司暗殺之人需要學習的必備理論。
“下午有一點我沒說,在用驛馬給狼主傳信的同時,我還派出兩名侍衛去了拂林部。我不理解,那女子明確拒絕過蘇伐謹,竟為何每年還要收他送去的禮物。所以我……”秦毅笑得有些靦腆,他說:“我就讓那兩人過去,以攝圖少主蘇伐謙的身份,向那女子提親。”
“提親?”阿曼眨眼問。
“對,提親。”秦毅說,“毫無意外,我被拒絕了。但拒絕的理由並非我禮數不周或是直接找她不夠正式,而是——她已經有了心上人,蘇伐諾。千驕姑娘,蘇伐謹是個冤大頭,他給拂林部女子送去的禮物都被當成是蘇伐諾送的,至於你——就是蘇伐諾和波汗雇來的。
“蘇伐諾未參加鑒魂,本無緣爭奪狼主一位,但他為人城府極深,渴慕功利之心有似波汗,兩人臭味相投,自然就成了同黨。蘇伐諾想做狼主,蘇伐錄肯定不會考慮他,那麽我想,波汗便給他設計出一條長遠之計——與拂林部聯姻, 結好外援,等到日後蘇伐謹接位再行篡逆。到那時,如果拂林部能出來幫說句話,牙帳料想也不會過多追究。
“然而不巧,拂林狼主待嫁的女兒只有一個,恰好蘇伐謹的正室剛剛過世,他竟然捷足先登,首先請蘇伐錄幫他提親。這拂林女子也是奇人,以不想嫁給未來狼主為由,回絕了蘇伐謹。便在這時候,此女與阿曼同去牙帳神選堂學藝,兩人相處得不錯,情同姐妹,蘇伐諾便懇請親妹妹替他在那女子面前多說些好話。阿曼沒有聽他的,因為蘇伐謹也是親的,阿曼和蘇伐謹關系更好,希望拂林女子選擇的人是蘇伐謹。
“蘇伐諾與波汗商議,得知光影門新修煉出了一名千驕。就這樣,千驕姑娘,你來了,取代了阿曼。你左右逢源,一邊勸哥哥蘇伐謹不要放棄,說拂林女子能被誠心打動;另一邊,你又賣力替蘇伐諾鼓吹。於是蘇伐謹嘗試送禮,拂林女子卻當成是蘇伐諾的美意,不但安心收下,還在答禮過後漸漸和蘇伐諾開始通信。兩人的手書都由阿曼代轉,蘇伐謹見書不疑禮物去向,送得更為頻繁起勁,而拂林女子收到的,則是蘇伐諾的親筆信……
“一直到去年,不能再讓蘇伐謹活著,也就考慮不到以後那麽遠。可是要殺他太難了,正好劍士趕到,如果你扮成他那位貼身女侍衛的話,一切難點就都沒了。你趁人不備出手萬無一失,而劍士沒理由插手他國內鬥,要脫身也是易如反掌……我說的對麽,千驕姑娘?”
“對,大致相差不多。”阿曼真誠地說,“哥哥,能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這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