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對於阿曼的戒心幾乎可以說是出自本能。他在冬月節前回到狼主城,發現假珍娜的眼中已無恐懼,她身在后宮也不見外人,是什麽改變了她?唯一的變化,就是阿曼回來了。
與王福聊起舊事證實阿曼話中疑點,甚至頭一回聽聞千驕,都不過是在幾天以前,秦毅不能講,其實真正識破千驕之人不是他,而是逍遙。
逍遙被困在金聲玉振當中,只能和秦毅溝通,而他是元神,又無眼耳口鼻,對外界的感官自然異於他人。千驕術法再高超,在逍遙面前全然無用,逍遙所看到的,只是她的本來面目。
這種情況下,比秦毅提出的那些大得多的疑點也就逐漸暴露。阿曼不笑的時候逍遙說她笑起來好看,笑的時候又說她冷言冷語,秦毅命鐵察去請百夫長那天,逍遙主動講出疑惑,他說阿曼當時看起來容顏大變……
當天夜裡兩人進行過一次長談,至於以後逍遙再說阿曼笑或哭,不過是調侃秦毅,就像秦毅下午在帥帳中當眾調侃他一般。
等到和王福談過,所有疑點就都能對上,秦毅如何不知阿曼即是千驕所幻?這些全不能說,秦毅隻道:“在蘇伐錄斥責以前,負責幫蘇伐謹往拂林送禮的一直是波汗,我派去的人問過拂林狼主之女,她親口說出禮物和書信都是蘇伐諾的,那麽余下的事就不難串起來了。過年我也去過蘇伐諾的屋子,看著就像紙糊的一樣,身為攝圖部少主,又沒聽說他有什麽奢侈的愛好,何至於此?錢都用來雇你了。
“還有,在假珍娜的事情上他也對我不盡不實,說是沙盜送回來的。為什麽?就因他認定我會死於鑒魂,這才隨口搪塞……就在剛剛,波汗要抓我,蘇伐誠和蘇伐諾都站起來,蘇伐誠是想幫我,而蘇伐諾呢?瞧他的眼神和體位就知道,打起來他要拉偏手,阻攔蘇伐誠助我。
“——千驕姑娘,再多我也懶得說了。我剛講過,這種事情細節只在謎底沒有揭開前有用,現在怎樣都無所謂。你問我如何識破你是千驕,如何知道你是殺手?很簡單,劍士首領曾告訴我,你殺蘇伐謹和另一名侍衛時,帳中曾有強光蔽眼——那就是光影門的術法。夠了嗎?聽我一言,讓阿曼消失吧,蘇伐諾成不了氣候,否則他早通過鑒魂了,即便他真當上狼主也不過就是波汗的傀儡。我不會揭穿他,還會把你也忘掉,我知道,憑他的錢請不動你,你甘心聽命他們是另有原因,這些我沒興趣知道。只要你威脅不到我和關心我的人,哪怕你就是做上廣漠國君,我拱手稱賀。”
阿曼還是一言不發,呆呆地聽,呆呆地看著秦毅。過去很久,天都快要黑了,她才說:“如果,我不聽你的呢?”
秦毅搖頭,“我不相信你會不聽,那樣對你沒半點好處。”他說,“大帥將各人的武器收走是我請求的,一來免得失意之人做困獸之鬥;二來,你那刀挺好看,治安軍主將的慘案現場雖有染血之劍,但五人並非劍氣所殺,長劍傷人多用劍氣,屍首現還未腐,不知創口處與你刀身相驗結果會如何?還有劍士首領,沒準也能認出殺死蘇伐謹的凶器。”
阿曼再走近幾步,離著秦毅已不太遠,帥案旁的矛架尚無人收拾,她扭頭瞧一眼,似於黑暗之中仍能辨物,輕聲開口道:“看你年紀和我差不多,你信不信,就算沒有兵刃,我照樣可以殺掉你後從容離開。”
“你可以試試,”秦毅說,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又補充:“千驕即是武師,
這裡除蘇伐諾無人知你身份,何況你還能改變容貌,確實值得一試。不過機會只有一次,你只要試過,我方才的提議就再不作數。” “你威脅我?”
秦毅不說話,阿曼歎口氣,忽然道:“我答應你,阿曼從此不在世間出現,但也別讓我再遇到你。”
帥帳掌燈,阿曼寫下一封書信當面交給大哥蘇伐誠,托他轉交給狼主。而後,她說自己還有事,晚飯都不吃,拿回短刀便離開了軍營。這一天過後,世間再無阿曼。
千驕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答應秦毅。她冰雪聰明,而從小到大一直都在玄洲雪國苦修技藝,對於人情世故,哪及得上十歲便遠離家鄉到東樓國去做質子、整日周旋於各國太子和各派長老之間的秦毅。
秦毅壞了她的事,她應該除掉他,她也毫不懷疑自己能做到。然而並沒有。千驕忽然發現,她對秦毅竟然生不出絲毫怨恨,甚至欽佩之感越來越重,殺掉他,她真做不到,所以只能聽他的話,乾脆認輸退場。
節後相處這段日子,千驕眼中的秦毅少言寡語,或許還有些木訥,她對自己跟著他來沙灘都覺多余,這種人,豈用她親自出手對付……一直到今天,秦毅的呆滯和木訥才顯得尤為可怕。
多少人,多少年的苦心布局,在短短半年左右的時間就被他完全揭破,而他們竟然毫無察覺。他是什麽人,真的只有二十歲嗎?為何到了解謎的最後一刻他都沒有半分得意?他叫波汗‘將軍’,稱自己為‘千驕姑娘’,言不失禮進退有節,且還直言說出他並非狼主之子,連這種身份都能丟棄。
難怪斛斯乏都對他俯首致歉,對他心悅誠服。諸多疑案水落石出,秦毅的表現和安排完全不像算總帳,他放過了蘇伐諾,也說會放過假的珍娜,與自己開誠布公地交談,勸說退讓而不是直接派人拿下……真就像他說的,他來不過是為講個故事,而希望得到的,也只有歎息。
千驕是光影門百年難遇的天才,當然很自負,可是秦毅給了她一個不小的打擊。在獨自離去時,她重新想起以兄妹身份和秦毅渡過的每一天,每一刻,忍不住會心微笑,或是搖頭感歎。千驕終於給自己找出一個不殺秦毅的理由——有朝一日,她要在心智和人情世故方面完勝過他。
“哥哥,多保重。”千驕內心自語,“希望我們別再遇上。”
在邊防軍中安住數日,秦毅把給狼主的結案報告寫好同時,沙灘城因蘇伐謹一案牽扯到的許多雜七雜八的問題也都妥善處理完畢。貨物起出來,他看都不看就分給兩位兄長,狼主不會關心這些;右營那名千夫長被斛斯乏一道手令直接處死,治安軍整頓後歸建,麗娜的通緝令撤銷……還有水場,斛斯乏傾心結交之下,親自過問此事,特別請秦毅自己在衛隊中挑選一人任命為治安軍主將,也是水場的代理人。
離開沙灘的日子到了,目前還無法帶走兄弟班,秦毅只能先讓王福與九名被釋放的劍士陪在身邊,百名影子暗裡跟隨。梅錄啜暫時留下,但秦毅也囑咐其盡快安排好手頭之事,他很欣賞此人的機靈活泛,將來也許能用得著。
盤桓這段時間,秦毅倒於無心插柳之中辦成一件他真正掛心的事情。他去見過張三和兄弟們,是隻帶著王福一人,到關押劍士的營地中同眾人團聚歡宴的,鐵察等人在營外待命。秦毅躲藏城內幾日也不知與王福如何擺布的侍衛, 等到波汗一事了結,十名貼身武師對他已是絕對順從,就在王福面前也不敢倨傲。
兩千多人吃得一個比一個胖,顯然沒受委屈,不少人還和看守他們的軍士成了朋友。閑聊中秦毅聽兄弟們說,邊防軍自有專遞處,主帥就能直連飛來驛信使,從未聽說要經過什麽傳驛站。
是了,秦毅暗暗責怪自己沒想到這一點。南軍要掌握生洲形勢,時刻要和那邊的密探聯絡,軍中豈能不設專遞處?他是因王福也證實廣漠國傳飛驛艱難才忽略掉的,打算通過影門各分部與國內聯系。
辭別兄弟班秦毅一刻也不耽擱,寫好兩封書信就去請見斛斯乏。他稱是劍士托他傳的家書,一封發往生洲磨石城,另一封因為首領是比香國人氏,因此要發往東瀛洲。秦毅還把桑哈贈予的那袋寶石全都拿出來當做郵資。
斛斯乏哈哈大笑,“這有何難,”他說,“謙少主無須見外,羽檄火信老夫辦不到,兩封飛驛倒用不著驚動紅砂那些鷹犬。”他當即就派專遞處招來信使,寶石卻顆粒不收,駐軍都是按年度與飛來驛結算的。
最想辦的事這麽輕松就辦完了,秦毅誠心感謝斛斯乏。生洲那封信他是寫給清涼山曾兆先的,雖然也掛念妻子朝陽,但一想到她的性子卻不敢直接傳信給她,不然很多事都可能得不到答案。
事了拂衣去。秦毅同兩位兄長辭別斛斯乏,五月末,帶著各自的衛隊和波汗留下的兩千修士啟程趕往狼主城。
飛來驛的回書斛斯乏會派人給他送去,一別經年,盼故人能寄,嶺南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