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漠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之一,秦毅被風刮來那天看到的篝火燒烤只在大戰以前才會有,平日裡,每當星月降臨,強盜們全都異常安靜。
有人會把單衣埋在沙子裡搓揉,再從翻毛襖上一顆顆地往出揀碎石子,有人追著黑暗中的某個爬蟲希望能找到它的巢穴;慣使彎刀的家夥們喜歡扎堆摔跤,而弓箭手大多獨坐一隅,將手裡的骨頭碼往前方擺放的一個小罐裡丟,單調的聲響時斷時續……
這一切也都在沉默中進行,像一出默劇,即便看女人跳舞也一樣,一群人圍坐在火光裡瞧著當中間四個女人用身體講故事,大多是懷念媽媽和表現愛情的,表演不夠逼真,演得不像,因為演員既不記得媽媽也沒見過愛情,觀眾是好觀眾,聽不到浪語淫笑,盡管已看過不下幾百遍,還是有人會緊張。
桑哈就挑在這個時候動手。藏在婦人屋中的地道是城鎮營建之初人們為躲避風沙而挖掘的,原本是異想天開,但桑哈得知後認為短期內可以借用,就把它重新清理出來,進行了加固支撐,也就成為他敢於讓出白頭城,設計依附疤臉的最大倚仗。
白頭城土樓,疤臉居住的房間在三層的盡頭。外屋有一張又長又寬的木桌,並兩排凳子,勉強算是議事廳。穿過開在土牆上沒有門的門洞,挑簾後面就是起居室,壁上掛著獸骨火炬,地下鋪了編織地毯,外牆的高窗下面是城中唯一的木質床塌,秦毅進來的時候疤臉正和兩名女子赤條條地躺在上面。
“軍師,你怎麽?”疤臉支起上半身,用目光搜尋外間的守衛,這時才聽到樓外面的吵嚷之聲,“出什麽事了?”
回答他的是一道突刺劍氣。為了不讓金聲玉振的牌子弄上血汙,秦毅只在疤臉的額頭上開了個小洞。兩女子各拽一件衣服赤腳跑走,沒有尖叫,秦毅走過去拿回玉牌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直起腰一劍割下疤臉腦袋,翻過手挑了從窗口拋去樓外。
一陣沉寂過後,遠近爆發出歡呼聲。大胡子收編疤臉部下的行動迅速而輕松,只是處決了一些作惡多端的凶殘敗類,其他人對於誰當頭領很無所謂,甚至有的人還面露喜色,通常這種事情一結束馬上就會有酒肉犒賞。
原本對於他們兩個,秦毅和桑哈,除掉疤臉從來就不存在任何困難,難點在於後面,比如秦毅一劍殺死疤臉容易,可要如何脫身?桑哈隨時都可以實施今天的計劃,卻又該怎樣對抗其他盜賊?這些問題在他們見面之後終於迎刃而解,秦毅答應幫助桑哈實現他的心願。
指揮手下殺馬搬肉安頓好嘍囉們的篝火晚宴,桑哈又命人用地毯裹起疤臉屍身,並他的頭顱一同埋掉。此刻七口裝滿財寶的箱子都被起出來送到三樓寢室,秦毅眼望門簾,聽著外屋長桌上桑哈親信們的飲酒喧笑之聲,半晌方才回轉身面對桑哈說道:“再給我剃回頭吧。”
“軍師!”桑哈跨出一步,“你就不能留下嗎?還是那句話,我情願奉你為主,為王。”
秦毅舉起一隻搖動的手,他說:“既然你肯聽我的,那我在不在都沒有關系了,只要按我說的去做,憑你自己就足夠給這沙漠帶來安寧。”
桑哈借助疤臉吃掉其他強盜的辦法在秦毅看來根本就是南轅北轍,而白頭城也絕不可能成為實現統一大漠的根據地,因此秦毅建議他以綠洲城作為依托,在沙漠中建立新的秩序。
只要有地方吃飯,能活命,願意一直做賊的人畢竟不會太多,
這才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方法,桑哈需要的是真心支持和擁戴他的人,這是武力征服永遠無法實現的。 至於秦毅自己,他在這裡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實在沒辦法繼續留下。據桑哈的手下所說,之前綠洲城裡確實有一支大約兩千人的修士軍隊,可他們已經在兩個多月以前就北上去了元洲,那麽秦毅再返回綠洲就沒有任何意義。沙漠中沒有飛來驛站,他必須盡快趕去元洲找到張三和黑瞳。
桑哈替秦毅剃頭刮臉完後說道:“軍師既然執意要走,那我就先帶著手下親自送你。”
秦毅笑笑,“那倒不用,這裡距離元洲不是很近了麽?你幫我準備好駱駝馬匹,再安排二十名熟悉地形的老人就足夠了——這些箱子裡的東西我半點也用不著,你都留下,到了綠洲能派大用場。”
“那就依軍師。”桑哈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拍拍手,從外間走進一人,“你去,”桑哈吩咐道:“請二當家過來一趟。”
不多時那名婦人挑簾而入,她已經換上了短衫和帶前後擺的裙褲,頭面也收拾得十分乾淨,看起來遠不到四十。先前就是她帶領桑哈手下衝出地道控制住了疤臉匪幫,秦毅此刻方知她也修煉過內氣,難怪那日就敢露財。
婦人進門後對著秦毅盈盈一拜,秦毅還禮,那婦人便首先開言:“前日對大人多有欺瞞,實非本意,還望大人海涵。”
“無妨。”
桑哈對婦人說:“你也收拾一下,明日就和軍師一起走吧。”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婦人吃驚地望著他。
“這些年苦了你了。”桑哈對婦人點點頭,說:“回元洲吧,回去你父親身邊。”
婦人哆嗦著嘴唇,“為什麽?”她問。
“你老了,回家享福吧。我就要到綠洲稱王,那裡有很多年輕漂亮的女人,不需要你了。”說這番話的時候秦毅注意到桑哈兩手握成了拳,這話是用力擠出來的。
婦人流下眼淚,當然也瞞不過她。上前摸著桑哈的臉,她說:“怎麽了?你沒信心了,怕連累我?我認識的桑哈可不是這樣。”
桑哈沉默無語,婦人又說:“我哪兒也不去,你是我男人,跟著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你不能拿走。”
“你知道……”
把手移到桑哈嘴邊,攔住後面的話。“我知道,”她說,“你當年舍命救我是把我母親錯認成你失散的愛人,你忘不了她,沒關系,她不在了而我卻來了,這是神靈的旨意,讓我陪在你身邊。”
秦毅轉身準備先出去,婦人卻叫住了他,“大人留步。”
長話短說,婦人讓秦毅稍待,很快離開拿了一包東西又進來。
原來婦人的母親和幼弟罹難之日,留下些隨身物件全都被她收了起來,看著秦毅年歲差不多大,婦人便想將這些東西交給他,讓他冒充那孩子到元洲去找狼主認親。這樣一來或許日後可以幫到桑哈,二來也是看中秦毅的品性,希望他能代替自己盡盡孝,以寬慰父親的喪子之痛,思親之愁。
二十年了,什麽愁和痛也早已散盡,秦毅當然一口就回絕了這個荒唐的提議,但婦人還是堅持拿出一封書信,並一對手鐲和一隻金鎖交到他的手上。
“我知道大人絕非貪圖富貴之人,更不屑用這種手段,不過大人,你不了解狼主在元洲代表什麽,帶上吧,將來也許可以救命——如果實在用不上,有機會就請你帶去給我家人,報個平安也好。”
婦人見秦毅不貪財物,料想他定是出身不俗,不過借個膽子給她也不敢想秦毅會是比香國太子,否則上面那話就說不出口了。但也正因為如此,在秦毅答應盡可能幫忙帶信後婦人便把家裡的情況和如何與母、弟失散等細節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駝馬跟向導都是現成的,第二天清晨,桑哈送出白頭城很遠,直到快接近安全線的時候才在秦毅的多番催促之下戀戀不舍地與他分別,掉頭返回白頭城。此日一別,秦毅再沒見過桑哈和那婦人。
綠洲城是神靈眷顧著的城鎮,其中沒有城主,而大祭司就是眾人公認的神的代言人。當桑哈經歷長途跋涉,走到望見綠洲城的地方時,他將軍團全部留在城外原地扎營,隻帶著幾名親隨進了城。
大祭司是一位身材如侏儒般矮小的黑瘦老頭,爬滿面部的皺紋和渾濁的眼球讓這據說是整個大漠當中年紀最大的老人有著一種別樣的氣質,當時他正在城中心的高台上面監督人們擦拭神靈塑像——一隻人首蛇身,近兩丈高的木刻雕塑。
這是他每天都要完成的工作,也是他自認為最接近神靈的時刻。
遠遠瞧見數騎人馬奔向高台,大祭司斜睨一眼就不再關注,綠洲城是個不設防的開放城鎮,作為大漠的中心,即便到了夜晚它也總留一面城門不閉,這裡沒有任何危險,天罰降臨以前,就是廣漠國圍剿沙盜最賣力的時候,正規軍也不曾進城圍捕過盜賊,沒人敢在沙漠裡和神作對。
不多時幾人就來到台下,下馬之後首先朝上方神靈的雕像叩拜。大祭司再次聚起目光瞭望,渾濁的眼珠當中泛出光澤,為首那人他見過,早幾年還打過交道,桑哈,這個老牌的沙盜他來幹什麽?
“你好嗎老朋友?”
大祭司在上面打著招呼,一邊安頓人們雕像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清理,一邊走到高台邊沿,將手杖橫過來在根繩索上纏繞兩圈,然後他兩手抓著拐杖兩端,腳下再在繩上繞半圈,輕松就滑下了幾丈高的距離,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地下,矯捷得就像一隻老猴。
“和你一樣好。”
桑哈笑著稱讚一句,兩個人來到城中心高台不遠處最大的那座二層小樓裡,大祭司家裡的中年女仆奉上茶點,老人便開口詢問桑哈的來意。
“你想佔據綠洲城?”大祭司靜靜聽他說完,綻開滿臉的皺紋笑問:“聽說你自己就有一座不錯的城鎮,怎麽打起這裡的主意來了, 你難道——”
桑哈打斷他,“不是佔據,只是搬來這裡住。我知道,沒人敢染指綠洲,我保證即使做夢的時候我也從沒有這麽想過。”
“那我就不明白了。”大祭司說,“據我所知,老朋友,你做的買賣用不著神靈保佑,你說搬來這裡……”
“對,過去是,可我打算改行了,剛好有神靈的使者指點我來這裡,即便是今天,綠洲城也偶爾能看到商隊經過,我打算乾回保鏢的老本行,不再做黑吃黑的營生。”
大祭司眯起眼,“神靈的使者,”他說,“你確定不是買賣太難做了,你想打劫給綠洲運送糧食的商隊?”
“神靈在上!”桑哈握緊拳頭重重捶在自己胸前,“我們打過交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我怎麽可能作出那種事?餓死也不可能。”
“那麽你盡管試試吧。”大祭司端起粗陶茶碗卻沒有喝,他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來問我,這裡我說了不算,記住,這是神靈的地方。”
大祭司端茶送客,堵住了桑哈可能向他請求幫助的嘴。如果綠洲城裡有城主的話,那麽在這篤信神靈的地方,他說的話可比城主還要管用,但他不能,也不會那麽做。
倒不是桑哈說什麽得到神靈的指引冒犯了他,老頭活得夠久,對大漠上的事情一清二楚,幫助桑哈就有可能得罪新派的強盜,那些人不會管他是不是祭司,他們不敢公然來綠洲城報復他,卻絕對有可能在哪天夜裡摸過來悄悄割掉他的腦袋。
不敬神靈的人有什麽做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