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耀眼的陽光下看去,白頭城的街道和兩旁的黃土房屋似都隔著一片水霧,有些模糊不清。
城外更遠處的沙丘遠得如在天邊,仿佛一座座散發著熱氣的山巒,讓人以為一輩子也翻不過去。
一團風滾草還是什麽東西從秦毅的面前橫著滾到土牆之下,驚擾到了一隻沙鼠,它貼著牆根兒迅速溜走,溜進了天罰八年,一個寧靜的夏日午後。
秦毅回想著剛剛經歷過的事,簡直就像綠洲城邊上驟然而起的狂風一樣難以捉摸。他碰巧救下一個婦人,這婦人碰巧就是桑哈的女人,同時也是元洲什麽狼的女兒,又碰巧,婦人還有個女兒,桑哈還有個女兒,婦人有珠寶,桑哈有珠寶,而只要點頭,一切就都是他的……
拋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婦人想讓自己保護她的女兒,這真是遇到自己之後的臨時決定嗎?她為什麽不嘗試用那些珠寶找疤臉買一條命回來?
照婦人的意思,她死後她女兒也活不了多久,在這種必死的情況之下,即便疤臉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也總得先試試吧,要真有七箱子那樣的寶物都足夠引起一場沙盜間的大戰了,運用得當保住她母女二人的性命不成問題,憑婦人的談吐她應該能辦得到。
秦毅意識到整件事情當中有個最關鍵的點他沒能抓住,不過好在明天還要來,也許到時候問題就會水落石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土樓邊上,眼下還是先考慮大胡子這頭吧。
原本打算一回來就向疤臉告發大胡子的,可秦毅忽然改變了想法,他回到自己的鬥室,躺在草鋪上靜靜地等候大胡子登門造訪。可這一次秦毅想錯了,直到手下送來晚飯的時候大胡子也沒露面。
那強盜放下一壺酒,一小碗澄清的水和一大塊風乾肉,問秦毅還有沒有其它吩咐,秦毅叫住他問道:“我今天在城裡看到他們要吊死一名中年婦人,這事兒經常發生嗎?”
強盜笑笑,“軍師總不出門,”他說,“殺人是常有的,可敬神嘛,咱們到了這白頭城估計也是頭一遭。”
“哦?”秦毅抓起酒壺丟給他,“說說,怎麽回事兒?”
酒在沙盜中間屬於稀缺物資,普通強盜平日裡可喝不著,那賊忙不迭地道謝,當場擰開蓋子灌一大口,抹抹嘴說:“軍師想啊,有幾個人能活過四十的?那都是大福之人,咱們不稀罕了,卻是奉獻給神靈最好的祭品。”
“這我知道,”秦毅摸著發茬,“我是說,如何判斷這人到了年紀?”
“估摸唄,誰的腦門兒上也不寫著歲數。”強盜喝一口酒。
“那還不是想殺就殺?”
“也不是,這種事情一般是二當家……”強盜及時住口,諂媚一笑忙又改口道:“是三當家,一般由他負責。”
二當家就是大胡子,秦毅擺手說:“不須如此,我的功勞遠遠不夠,能做這軍師,也是首領和你等眾人的抬舉。”
這手下聽他話說得漂亮,趕緊奉承道:“小的們可都是真心擁戴軍師的,不過三當家也確實厲害,到咱隊伍剛一年多天氣,以前咱們哪兒敢用正眼打量桑哈,如今不也生生佔了這白頭城麽——這可是全靠軍師和三當家了。”
“一年……”秦毅陷入沉思,“沒事了你去忙吧——酒不用留,你帶回去喝。”
也就是說,大胡子隻比秦毅早到疤臉匪幫多半年的時間,而在這段日子裡,他竟能夠指點著這支原本無力與桑哈抗衡的二流隊伍一躍躋身到最強沙盜的行列。
等秦毅被風刮來的那天,他們已經準備伏擊桑哈了。 怎麽辦到的?如此之短的時間就被疤臉引為腹心,對他言聽計從?
另據大胡子自己說,他和疤臉之間還有著深仇大恨,按道理疤臉更不會輕易信任他才對……沙盜們又把問題搞複雜了。
次日中午,秦毅帶著夜裡整理出的諸多謎題來到那婦人的家中尋求答案。
他預感到今天會是個離奇的日子,黃沙為基調的畫卷之上滿街都是蓬亂的髒發和空洞的眼神,女人們倚門而坐等待食物降臨。她們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氣息,皆都衣衫襤褸鳥面鵠形,當看到秦毅手中所提的酒壺和肉干時,熾熱的目光竟讓他這個半步劍客都不禁有些害怕。這就是神靈注視下的世界麽?
來到婦人屋中,母女兩個都在炕上坐著,那少女看到秦毅帶來的食物,眼神的變化和外面那些女人如出一轍,她本能地,用最快的速度將身上的衣服盡數扯掉,赤條條橫在炕上,就好像一隻骨瘦嶙峋,剛扒了皮的羸羊。
這一舉動讓秦毅和那婦人都感手足無措。秦毅別轉過頭,把食物放在灶台上,語氣悲傷地隨口問那婦人:“桑哈多久沒管過你們了?”
“一年多……”婦人剛開口就停住,好像這句話讓刀給砍斷了。轉而她歎息著靠近少女,柔聲說道:“把衣服穿起來吧孩子,這位大人是神靈派來救我們的,他和別的人不一樣……”
“她聽得見麽?”秦毅問。
“大人說什麽?”婦人茫然地轉過頭。
“我說,”秦毅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你找個啞孩子做你的女兒,她能聽到你說話?”
婦人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接口。秦毅進一步問她:“你不餓嗎?早上吃什麽了?還有,灶下那麽乾淨,你臉上的煙灰是不是抹太多了?”
“可,她還是個孩子啊……”婦人抓起衣衫輕放到女孩腹部,少女抬起上半身,臉被婦人的身子擋住了,秦毅沒看到她的表情,只見她又呆呆地開始穿衣,要比脫的時候緩慢得多。
“對,是你的女兒,你和桑哈的女兒。”秦毅把目光移向婦人,她也正好轉過頭,秦毅接道:“你想說她太小,不如你能忍饑挨餓,你把多數食物讓給她,可她還是吃不飽對麽?”
“我……”
秦毅舔舔嘴唇,語氣裡沒有嘲諷,就好像戲班裡的師父在指點演砸了的徒弟,他說:“你在沙漠中時間也不短了,快要餓死的人和剛剛吃飽的人見到食物和水能一樣麽?沒錯,你說你是狼主的女兒——狼主是什麽?不管怎樣吧,哪怕出身再高貴的人也無法抵擋饑餓的本能,我剛才放下肉干你只是隨便看了一眼,你和沙盜待得太久了,連最簡單的事情也注意不到嗎?”
婦人咬著下唇緊盯秦毅不吭聲,秦毅拿起灶台上的破碗,抵在手肘上轉著擦了擦,倒半碗水,等那少女穿好衣服他又扯出條風乾肉並水碗一起擱在炕沿邊兒上。女孩子膽怯地看眼婦人,見她沒反對,便像條狗一樣爬過去吃。
“做你們的女兒可真不容易。”秦毅悲傷地笑笑,隨後他背轉過身對著門口,左手搭上腰間佩劍長歎口氣,許久,悠悠說道:“寶藏見了光,是桑哈快回來了麽——”
“還是,”秦毅猛然回身,對上婦人的眼睛,“他一直就在城裡?”
已經不需要回答了,婦人收縮的瞳孔和吃驚的神情全都暴露在秦毅眼前。炕沿下跟著傳來沉悶的響動,其間有扇像個小門一樣的隔板被打開,泥土剝落,從中鑽出個灰頭土臉的男人,正是大胡子。
婦人垂下眼瞼,大胡子看眼秦毅,然後轉身拍拍婦人,她便帶著食物和水領那少女到外面去吃了。
“軍師。”大胡子摸著連鬢須上的土塵,雙目帶著精光瞧向秦毅,自有一番不同於平日的威嚴。
秦毅上下打量著他,好像第一次見,“你就是桑哈?”
“不錯,你實在很了不起,果然沒讓我失望。”大胡子桑哈在炕邊端坐了,問道:“你已經猜到了?”
秦毅也松開了握劍的手,退後兩步靠在門邊牆上,“剛想到的。”他說,“我昨晚想了一夜,你勸我背叛疤臉,然後我就遇到自稱是桑哈相好的女人,而這女人手裡握著寶藏卻又甘心聽命待死,太巧了。”
“她不是拿出那些東西求你救女兒的命麽?”桑哈問。
“她只是給我看了一眼。”秦毅笑道,“不過這正是問題所在,如果她沒打算給我,那就不必給我看,而如果真像她說的,臨時想到用這些東西請我救那女孩兒……太多了,胡子,她說下面還有六口同樣的箱子完全就是畫蛇添足,成與不成一箱子都足夠了,她在引誘我動手殺人。”
桑哈大笑,“不愧是軍師,那你又如何猜到是我?”
秦毅說:“是你女人說的,你離開了一年,這剛好就是你跟隨疤臉的時間。還有,負責挑選女人祭神的也是你,你就肯定我會救她?安排這一出究竟有何用處,你也不怕我向疤臉告密?”
“疤臉是個小角色。”桑哈搖搖頭,“你就是告訴他也無妨,他不會信的。而且我已經準備好了,疤臉馬上就要玩完,我在乎的只有你,從見到你的第一天,從你應對斯熱之事開始,我就深信你是神靈派來的使者,疤臉沒資格借用你的才智,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幫助我統一大漠。”
“這麽說她真是你的女人?”秦毅問,“那個孩子只不過是臨時找來的,為什麽,試探我?你讓我背叛疤臉,讓你女人拿財物誘惑,全都是為了試探我?”
“你可以這樣認為。”
“那如果我去告發你,或者昨天沒有無聊地救你女人,又或者後來我要殺死她搶走箱子呢?”
“你殺不了她。”桑哈自信地笑了,“沒有如果,你去告發我,或者搶走箱子,死的就只有你,當然,你不救她也一樣。”
“我不救她也要死?也許我沒有恰好從那廣場經過呢?甚至是,我根本就沒離開土樓?”
“你沒遇上,我還可以等,而你遇上了卻不救就必須要死。”
“為什麽?”秦毅覺得好笑,“就因為我不夠好心?我不知道強盜還看重這個。”
桑哈霍然起身,認真地說道:“沒錯。還不明白嗎?告密、貪婪、殘暴、好色、不仁,這是神靈必須斬除的罪惡,只要你是神靈的使者,就能通過這些考驗,否則你就不是。”
秦毅吸一口氣,他已經很久沒有磨牙了,這時卻忍不住來回磋磨著牙齒。
強盜的邏輯讓他難以適應,婦人說桑哈是老派的沙盜,向導曾說老派的沙盜都很虔誠,他們既不凶殘也不狡詐,隻索取神靈允許得到的東西。那麽桑哈,大胡子,他幹嘛呢?打入疤臉團夥助人為樂嗎?
“我想還這沙漠一片清淨。”桑哈自己開口了,他說:“不用為了生存,男人們出賣良知,女人出賣身體。我想人在死的時候,渴死、餓死、病死、被沙子埋掉……死的時候能夠像過去一樣,安安靜靜地對神祈禱,不用咒罵、質疑神靈不在家或者睡著了沒睜眼。”
秦毅把牙齒對齊,他忽然想到了近江,桑哈繼續說:“為此我必須統一大漠,清除掉所有新派的強盜,所以我才選中疤臉——那不一樣。 疤臉和其他匪幫爭鬥,他們會認為是地盤和食物之爭,新派沙盜可以輕易接受失敗,大不了換個當家的。而我就不行,關乎到生存方式,是真正你死我活的鬥爭,我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對抗所有強盜。”
秦毅一點就透,他有些欽佩地問道:“於是你就找機會潛藏在疤臉身邊,利用他的野心逐漸幫他吞並別的匪幫,等到他勢力強大到一定地步的時候,你再坐收漁人之利,乾掉他取而代之?”
桑哈點頭。“那現在時機成熟了麽?”秦毅又問。
“原本沒有,”桑哈目光變得晶瑩,他說:“甚至我都看不到盡頭。但神靈派了你來,你比我還要能乾,同時也證明了自己就是神靈的使者。軍師,跟我乾吧——或者我跟著你乾也行,只要你認同我的理想,我桑哈情願生死相隨。”
桑哈沒有提疤臉,秦毅馬上就想明白了,“看來斯熱死得不冤。”他說,“即便沒有我,那天你也會揭穿他,你把人手調出來不是為伏擊疤臉,而是就為讓他佔據白頭城。”
“對。”桑哈心悅誠服地瞥一眼秦毅,“戲台是我搭的,疤臉不過是我手裡的木偶,他佔了白頭城,其他匪幫就會來奪,這樣我留在外面的人馬也能暗中幫助,不斷地吸引強盜過來再吃掉他們。”
“伏擊安排得也很巧妙。”秦毅稱讚一句,“疤臉撿了顆芝麻。那麽現在呢,要如何除掉疤臉並順利接過權力,地道嗎?就在這炕下面,你的人馬會偷偷進城?”
桑哈面露驚容,“軍師,你肯定是神靈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