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石城除了王宮,五大城區當中也皆設有鼓樓,早起晚睡或有宵禁便全靠著更鼓報時。
和其他地方一樣,東城的鼓樓下面也成天聚集著不少乞丐。
早先太平年月鼓樓本是山城中的挑夫腳力們攬營生的地方,戰亂一起,這簡直就成了乞丐窩,白天四散出去討飯,晚上如燕歸巢般再回來扎堆兒睡覺。一來為著人多暖和,二來磕一天頭也沒要到口吃食的,到了這兒就總不至於餓死。
這世道,誰敢保躺下了還能不能再起來,說不好什麽時候就需要別人救命了。
冬月節過後,東城的鼓樓下面來了一個生面孔。憑這人缺胳膊短腿的模樣,按理說來就得遭人擠兌,但這人不會,他也就是殘了條腿,此外衣著整潔,一雙拄拐直溜溜的,坐那滑車也能賣倆錢。
乞丐看不出年紀,用一整條的絹巾圍著面,甚至還自帶來了鋪蓋,因此別的同行都戲稱他為員外郎。
員外郎每天也不遠走,就揀太陽地兒坐上半天,可要到的食物能頂五個人的。他更不吝嗇,自己吃飽了,剩下的統統分給旁人,很快就交到了不少窮朋友。
再說這更鼓樓上看點兒和打更報時的,天天守著一幫乞丐,心腸早就硬得賽過石頭,一到夜裡打鼓時候就拚起命把那鼓槌擂得山響,不讓窮苦人睡安生。
乞丐們也有一樂,走街串巷慣了,心裡恨上那幫賊漢,少不了留心去打聽他們的家長裡短。誰家老婆偷漢子,公公爬灰這等醜事,編排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聚一塊兒就念叨,傾瀉怨恨的同時,也能排解一下摸不著女人的苦悶。
有一天上夜的時候,負責夜鼓的那名軍漢傍晚剛出家門就覺不對,冷靜無人的巷子口上,一個乞丐用拐劃著滑車直直就朝他這方向挪了過來。
回頭看看沒人,整條巷子裡都沒半個人影,天也快黑了,要飯不能來這地方,再說那人腿腳不便,小巷路又難走……
軍漢頓生警覺,他手放在腰刀上,迎頭走在那人十來步遠的地方停下,大聲喊道:“站住!”再瞅瞅,軍漢跟著笑了,“噢,我認得你,狗屁的員外郎麽,你來這兒幹嘛?”
乞丐正是員外郎,他聽話停止了挪動,扯起嗓子對軍漢大聲道:“小人實是來找大爺的,有兩句話想單獨和大爺說。”
軍漢納悶,找我能有什麽事兒啊,你一乞丐,還真把自個兒當員外郎了?他皺了皺眉,問道:“什麽話,說吧。”
員外郎嗓音沙啞,再加臉上圍著巾,離遠不好講話,就從身上摸出一包東西遠遠丟給了軍漢,吊著聲兒再道:“大爺先看看,有事求你幫忙,能賞個臉就過來說。”
軍漢疑惑地看看員外郎,用腳試著踢踢挺重,像是金銀財物,他這才彎腰拾起來,再一打開看,很快就重新系了口袋,收懷裡同時還回頭四處張望了幾下。
和顏悅色,幾近小跑著來到員外郎身旁,那軍漢蹲了與他碰在一處,小聲開口道:“感情尊駕真是個人物,有什麽吩咐?”
乞丐笑笑,“不敢當。”他說,“小人也不過是替別人辦事,我家主人聽說大爺家裡近日新添了貴子,特叫小人送上一份賀禮,另外還有件小事想麻煩大爺。”
“什麽事?”軍漢再起警覺。
“大爺你是逢雙執鼓吧?”
“沒錯兒,正是啊。”
“那便太好了。”乞丐笑道:“十六那天,我家主人想請大爺高抬貴手,將三更的鼓時早報上三個刻度。
” “不可能!”軍漢想都不想就拒絕了。一天十二個時辰是刻箭漏下一百二十小格,打更的根據鼓聲再走街串巷去報時,三刻是個不短的時間了,這一弄周圍整個就全亂了套,他可擔不起這乾系。
“聽說大爺你還有個相好的?”乞丐說了句不相乾的話。
“你想威脅我?”軍漢低低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手已經再次搭上了腰刀。
“不敢。”乞丐搖一搖頭,說道:“享這福的人都費錢,事成之後,我家主人還有重禮奉上。”
“那也不行啊。”軍漢再看看巷子兩頭,“三刻太長了,”他說,“金華劍派人家也看著點兒呢,出了岔子我飯碗就砸了。”
這時員外郎又摸出一串鑰匙,拿過去碰碰軍漢放在刀把上那隻手,言道:“我家主人還聽說大爺平日裡喜歡侍弄花草,養個鳥雀什麽的,真要丟了飯碗,不正好享享清福麽?”
“這是什麽?”軍漢疑惑地反手接在手中,手也就正好離了刀。
手裡抓著刀和抓著串鑰匙是兩碼事,很能左右人的想法,員外郎看得真切,便笑道:“上下三間房的院子,家具花鳥都備齊全了,只等著人住。事成之後,房契立馬送到。”
“唉。”那軍漢咬牙掙扎了半晌,歎口氣問道:“你主人到底是什麽人,要改這鼓時又為的什麽?”
他在衡量危險和利益,乞丐一笑:“和大爺你一樣,外面也弄了一個,隻那相好的是個有夫之婦,男人聽著更出門兒呢。”
軍漢嚇壞了,聲兒都沒壓住就大聲問:“這啥相好的,三刻就值當一處院子?”
“大爺沒聽說麽,”乞丐團起手來暖了暖,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主人還覺得便宜了呢。”
“三刻太長了,”軍漢說,“尤其是守著更點兒的人,能瞧出來,回頭再害了你家主人。”這會他倒替別人著想上了。
乞丐第一次露出思索,片刻後說道:“那就兩刻。兩刻如何?”
軍漢說:“兩刻除非掐指頭數,不然一般沒事。”
“那就這麽說。十六夜,別出岔子。”
“放心,”軍漢笑道:“打更的不管打鼓的。那院子……”
“明兒就能讓你相好的搬過去了。”員外郎把地址給軍漢一說,看那軍漢急急跑走就知道他是且不得,這會兒就去看房了,便也收了滑車拄上拐慢慢走遠。
當天夜裡,員外郎沒有回去鼓樓,而是走了很長的路,來到一間小酒館外面方才坐下歇了,端出隻破碗就在那裡行乞。
酒館人來人往的生意還不錯,堂子裡擺著六張方桌,只有一名年輕的夥計和一位上了年紀的掌櫃在忙活,也顧不上出來攆他走。
剛過二更,等半天不見再有人來,那名小夥計方才出來上板,掌櫃的還在裡邊盤算帳目。
夥計也不理員外郎,自顧著上起窗板就走了,原不是住在店裡的。又過了一會兒,兩名後廚也離開酒館,掌櫃便跟著出來關門。
員外郎這時挪近前用拐杖頂著門檻,說道:“掌櫃的,今兒沒要著吃食,倒討得幾個錢,囫圇有那剩菜剩飯的給我端上一口行麽?”說著他摸出幾枚大錢來。
老掌櫃搖搖頭,歎息著道:“大冷天兒的,這晚了誰還在外頭晃蕩,哪能要著吃的,你怎麽不早些進來呢?”
“早了不是怕影響你買賣麽。”乞丐不好意思地笑笑。
掌櫃的有些心軟,上去一邊攙扶他一邊說道:“來裡邊坐吧,我給你弄口吃的。”
員外郎拄拐隨他進屋,找張桌子坐了,老掌櫃不多時便挑簾出來,端著一碗飯和一盤拚湊的剩菜說道:“就這點熱乎的了,你將就著吃吧。”
“多謝掌櫃的。”乞丐接了碗筷在手,卻不忙吃飯,而是笑嘻嘻地盯著他看。
掌櫃估計也是長夜難熬,沒個消遣處,就問起那乞丐來:“你這臉是怎麽了?”
乞丐說:“家裡失火了,就我一個逃出來。”
“唉,可憐。”掌櫃歎口氣又問:“嗓子也是被煙熏壞的吧?”
“那倒不是,”乞丐說,“就和你一樣,我聽你嗓音也有些重,大概都是天生的。”
掌櫃明顯呆了一下,很快掩飾過去,轉過頭去算帳,乞丐也扒拉著開始吃那碗飯,菜卻是不曾動過。
等了許久,掌櫃重新轉回身道:“哥兒你吃好就請便吧,小店也該上門了。”
“吃好了,謝謝掌櫃的。”乞丐掙扎著站了一下,卻笑道:“麻煩你還來托我一下,坐久了,腿麻。唉,像你這歲數心腸還能這麽軟的真是不多見了。”
老掌櫃近前扶他,乞丐兩隻手抓著一根拐杖放在那好腿上,忽然問道:“掌櫃你是哪裡人呢?”
“齊州的。”掌櫃答道,也隨口問他:“你呢?”
“猾國的。”乞丐笑笑。
掌櫃聞言陡然變色,感覺整個身子都有些發軟,只聽那乞丐又道:“掌櫃的去過?”
“沒,沒有。”掌櫃咽口唾沫,“老朽這輩子還沒出過東樓國呢。”說完他轉過身,也不管乞丐了,直接朝櫃台走去。
“咦,”乞丐驚奇道:“掌櫃的,你那胡子是粘上的嗎?怎麽掉了?”
掌櫃下意識摸摸下頜,試到胡子還在,卻是飛奔去櫃台邊上,探手從裡側抓起把劍,直接甩掉鞘就轉身對那乞丐砍去。
這時,乞丐員外郎驚也不驚,他手一推桌子連人帶凳滑到門口,躲過迎面劈來的劍氣,笑著對那掌櫃說:“久違了,稻草人。”
三更時分,打更的路過見著小店門敞著,燈也亮著,就走過去想提醒他們注意火燭,可剛走到門口他就嚇傻了。
堂上桌翻凳倒,一具沒了頭的身子趴在地下的血泊當中,腦袋就擱在櫃台上,側面看去,胡子粘一半掉一半,睜眼直對牆上幾個蘸血寫成的大字——背叛清涼者死。
那叛字還沒寫對……
後來稻草人的身份暴露出來,這事兒就被傳神了。凶手始終沒有逮住,也不可能逮住,因為很多人都說親眼見了,那晚有個威風凜凜、少了條左臂的劍客最後走進的這家小酒館,疑是桑奇門主從聚窟洲回來,親自去向那個出賣清涼山的稻草人索命。
否則他怎會被找到,叛字又怎可能寫錯?聽說只有聚窟洲所有東西才是反的。
金華劍派對負責稻草人的弟子嚴加詢問,終於把目標鎖定在了瘸腿乞丐上,也許風聲就是從那些散在城中各處的乞丐嘴裡傳出去的,畢竟哪有新店開張或者換了掌櫃,他們全都一清二楚。
問題是這該如何查起?一條腿的乞丐,在東城之中至少有上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