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十八日,便是春日之節了。
每年這個時候,是元伊最為欣喜的時日,義父會攜他們回到江陵,那裡有許多水產和鄉貨,易桂也出生在那。
今日午時啟程,沿著官道順利的話,能在除夕抵達。
這幾日也是最為寒冷的氣節,尤其是對元伊來說,裹三件棉衣也抵擋不住濕寒。
至於那遇溫即化的雪,好在路途有厚木馬車抵擋。
待收拾好行李與禮品時,隊伍已有十余量馬車,數十名護衛,易桂位於隊伍最前,家屬居中,浩浩蕩蕩的踏出姑蘇城門,來年再來時,已不會有元伊。
要在天黑前抵達揚州,順長江沿岸官路,才能避免匪徒和不必要的糾紛。
元伊所在車廂內只有他和易廉,易鴦說是悶在裡面不適,驅逐原來的馬夫到後面運貨,自己騎上這輛馬車的棕馬去了。
火盆裡的火星子劈啪爆裂,卻驅趕不了恨不得轉進去的元伊,這傻二哥非要看雪景,簾子這些全部捆裹,整個車體就一“亭子”。
呼出一口冰氣,易鴦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元伊被凍的臉白身顫,而易廉又興致勃勃地看著雪松上的冰柱,訓斥道:
“二弟!你三弟的身子沒你常年習武抗寒,要是路途染寒了我定要向父親請你的罪!”
易廉這才意識到不對,連忙放下簾子,臉色有些羞紅。
感受到車內溫度上升,元伊多少好受了些許,也沒說什麽話,只是一人裹著棉毯靠在牆體上,透過簾子縫隙看大姐的背影。
那看似纖弱的身影,卻比義父更加顯得高大,雖說不待見元伊,卻有時能敏銳關切到他的身心。
“大姐應該不是那麽厭惡我吧?”
元伊閉上眼睛,心裡暗想著,不一會就睡去。
……
隱約之間,有什麽東西拂過,帶著世間的疾苦消失後,又全部歸還於世間,但世人卻將罪責怪罪於誰。
從睡夢中驚醒的元伊全身溢出冷汗,剛才他好像夢見了自己變成了“天下”,被所有人指責。
環顧四周,從車廂的光線中,可以得知天色已經黯淡了不少,大姐已經回到了車內,正與易廉蓋著元伊的棉毯閉目養神。
由於實在過小,隻覆蓋了她半截,其余都一絲不漏包裹著兩位小弟。
元伊被夾在中間,處在最溫暖的位置,心也是如此。
但隨後便是一陣絞痛,若是構成這幅軀體是易家血肉,大姐也會似義父那般吧。
……
“那我到底有沒有資格留在江陵呢?除了義父,誰還會極其耐心對待,終究太稚嫩了。”
“可留在姑蘇,我百無是處,整日頹廢,所有人遲早會嫌棄。”
元伊這才發現,有個屬於自己的家有那麽好,能容納所有雄心壯志後的疲憊。
那種情感逐漸能摸清了,泛酸的心也讓眼裡有了紅潤。
“別人”一詞出現在元伊腦海中,他正是那“別人”,盡管被收為義子,被過分的溺愛。
……
半夜的時候抵達了揚州城驛館,稍作安頓後,待天明路清時又將出發。
留下五個護衛看守物資馬車,剩下所有人都進入驛館房間休息。
因睡了一覺,元伊也不大累,便待在房間內看書。
這是一本武書,內容繁雜,前半篇都教授一些拉伸經脈韌性等,元伊雖不說整日習武,至少這等打下基礎之功,也習過一些。
加上能飽腹葷素,
還是能有些氣力的,只是身體羸弱,難以長久堅持。 後半篇則為刀法,且要求習刀法者所用之刀要為先朝之直刀,心神堅定,元伊自愧難習。
翻閱至後篇,一行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運氣行脈丹田循環?為何我從未聽說,此書不是義父昨日行程前贈予我之物嗎?”
事情過於蹊蹺,一時間竟然毫無思緒。
突然靈光一閃,幾日前大姐剛回來那晚,義父給的那發簪。
翻閱包裹後,在一竹簡裡找到,針頭接壤處有一縫隙,扭開後彈出一張絲帛。
絲帛為純紫色,薄如蟬翼,卻極其堅固,上面無字,有細微痕跡。
此帛方正,剛好與那武書封面吻合。
將絲帛貼在封面後,一行血紅色篆體顯現。
“愚兒元伊,願友君待。”
再將書翻頁,絲帛再貼。
“與友渡歲年,已有數十載,今妻遺骨於江陵,我病矣。”
“不妄魂逝歸家,只求友,護我子,平凡長生。”
“勿告伊兒我平生素事,若問及,隻可答我從罪,赴死。”
強忍心中驚顫,將目光看向最後一頁。
字跡很熟悉,是義父的瘦金體。
“伊兒,想必你看到這句話時,我已年邁老死,我終究還是違背你生父意志,在你年幼時賜予你發簪。”
“伊兒你很聰慧,解開這幼稚謎題可能會比我想象中要早,但無論何時,要點到為止,你父親甚望你能平凡活下去,他曾經是我最為仰望之人。”
“我們會一直深愛著你,哪怕有天不存在於世上。”
最後那句,是篆體。
再往後便是空白,似乎已經到達了終點。
一行清淚順著臉龐滑落,心卻什麽都無感,像被颶風刮過空無一物。
或許以後某天,每當想起都會比現在痛苦,這種悲傷,是銘刻在每一次成長後,恨不得撕心裂肺的痛。
……
一縷輝光從天邊迎來,許久未降臨的陽光愉悅著整個人間,這刻雪永固的流年隨著冰晶顯得更加晶瑩剔透。
一趟長途即將開始,那也是新的人生。
吃過早茶,穿上厚重的披風,走在路上的隊伍早已行至遠處,留下一道道車輪的直線和駿馬蹄形的痕跡。
太陽盤旋在頭頂時,已抵達金陵邊境,再往前就是江寧府,也告知著正式進入官道。
偶爾有斥候從身邊經過,激起一陣陣雪花,似乎一直都很匆忙。
今日沒昨日那般冷,元伊拉起窗簾,天地都閃耀著枯黃,陽光透過車體照射在他眼中,隱藏那份不合時宜的淚花。
在易廉看來,三弟眼中都是天上的星星,特別是被光映照著時,像中秋閃耀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