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升一陣心亂，忙來回默念了幾遍《伏魔經》。念珠被他巴拉得啪啪響，要是四嚴法師看到如此，該會說他如此心燥了。也不知默念了多少遍《伏魔經》，扶慈來了。

　　張澤升起身坐下，喝了口茶，問道:“他都說了?”

　　“說了呀。”張扶慈便將歐陽章華說的他的家境、如何去的遼城和沙施州，又如何從沙施州到的閔灣山，以及為何會在閔灣山頂挑挑揀揀地說了。張澤升聽在耳朵裡，心裡盤算著歐陽章華所述的可信程度。待又回想起遼城冰寒天氣時，張扶慈不覺笑出聲來。

　　“這傻……歐陽先生！”

　　張澤升冷不丁抬眼看去，女兒扶慈白淨的臉上泛著一點紅。

　　“是不是不該讓她去的?”張澤升暗自擔心。

　　見張澤升聽完不置可否，扶慈生氣道:“哎，爹爹，我可不愛乾這種事，跟審犯人似的。你要真是不放心，讓張伯去查查就是了，他愛乾這種事。”

　　張澤升笑而不語，又問:“鋪子最近怎樣?”剛一問出，他便覺自己有些奇怪，怎麽會突然心血來潮問鋪子的事呢?他從扶慈錯愕的眼神裡也看到了意外和不解，忙解釋說:“好久沒過問鋪子的事了，也該問問了。”

　　張扶慈撇撇嘴，歎氣道:“還好，但也不怎麽好。米店生意不太好做，許繼昌大伯把店開到善漁灣來了，價格也比我們的便宜，很多老主顧開始私下去許家米店買米了。船埔那邊也不省心，陳二我看是他不想幹了，處處和我對著乾，還張羅著船工說下半年要漲價，不然不續工了。我看多半也想去許大爺那。不過我也想了些辦法，前段時間總算是談好了幾個小夥子，等過一年他們燒了成人香就簽下來，先讓老船工帶著，萬一真有老人不續工了，也能頂上。張伯打聽回來說，許家那邊也不太好招人，不過他們從潘寧招了一些來。長田這邊今年就要麻煩一些了。張伯說是因為蟲災大，收成可能不太好，往年長田工們欠的債今年怕是一點都還不上了。不過，我看多半是假的，不然許家的米哪來的。”

　　張澤升聽完，頓覺沒一個好消息，早知道就不問了，很為自己剛才心血來潮感到後悔。暗自心疼了扶慈一陣，張澤升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原先為自己乾活的工人少了一大半，種田打漁都沒了以前的收成，他應該知道，但似乎也並不知道。

　　“不急不急，快了快了。”張澤升依然記得四嚴法師在夢境裡不停地說的這句話，眼下他已經不再將之聽成“快來快來”，篤定法師說的是“快了快了”。這兩天天張澤升覺得身體年輕了好些歲，或許夢中法師的開示真的快應驗了?一想到這，他更加不想把精力浪費在這些身外俗事上。眼看著扶慈還想多說，又提到“貨船”什麽的，張澤升害怕她說下去沒完，忙道:“續神醫交待，讓我們多留他幾日，你注意著。另外，過幾日你要去燒成人香了，也注意著。”

　　張扶慈心中一愣，父親難得對鋪子的關心來的這麽突然，去的又那麽堅決，但總歸是個好跡象，不是續神醫都說父親好多了麽?她並不清楚爹爹說的第二個“注意著”是讓她注意什麽，再問爹爹也不細說。

　　扶慈安排大來讓張嬸每日做好飯食送來給歐陽章華，扶慈也會跟著吃一些，張嬸變著心思做，沒過兩日這個歐陽先生便看似已經恢復了，甚至還胖了些。偏這幾日張伯天天忙，也不知道忙什麽，陳二撂挑子不乾活，扶慈便隻好多花些時間在鋪子上，

並沒有和歐陽章華多說幾句話。　　這一晚扶慈回來的有些晚了，剛到院門口，恍惚間看見石獅子衝自己眨了眨眼睛。扶慈揉揉眼，才發現自己看錯了，小馬小牛永遠都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剛進了院門，便聽見院中一陣說笑聲，歐陽章華正和一個小夥子圍在院中吃飯。

　　聽見扶慈腳步聲，小夥子也回過頭來，扶慈一驚，笑道:“二來哥，你怎麽來了?”

　　歐陽章華停下碗筷，讓扶慈坐下。桌上擺了一份粉蒸肉、一條紅燒魚、一份青豆米肉末雞蛋湯、一份蝦皮豆腐煎餃。每份菜都扒出了一例，單獨放著沒有動過。食盒還在旁邊，應該是剛剛打開的。

　　二來也不多說，連忙去了廚房。扶慈還沒坐穩，二來已從廚房拿出一副碗筷來，咧嘴笑著說:“今天母親做了好些菜，怕涼了，便讓我送過來。哥哥說扶慈小姐這幾日早出晚歸的，就一塊吃了吧，這些我們都沒動過。掌櫃的素食錦我已經送進去了，放心吧。”

　　扶慈瞪眼看看二來和歐陽章華，兩人似乎已經很熟悉了。二來自來熟，估計早就自報家門，也就不需要她再多做介紹。她吃了幾口飯菜，聽著歐陽章華原來又在和二來說著他去遼城和沙施州之事，添油加醋地亂說一通。她不知為何，並不喜歡歐陽章華將這些說給二來聽，當下覺得一點都不好笑。二來居然笑的前仰合後，一碗飯隻吃了一小半，一點菜都沒吃。

　　“快吃飯，別聽他胡扯了。”扶慈順勢給二來碗裡添了點菜，將碗筷又推到他面前。

　　二來捧著碗，癟嘴再看一眼扶慈，扶慈狠狠瞪了回去。二來忙道:“歐陽大哥，你等我一會。”說著，端起碗來胡亂吃了幾口，就著扶慈夾的一點菜，將碗裡剩下的米飯瞬間吞了個乾淨。扶慈低聲罵了句“吃這麽快幹嘛”，想將自己碗裡的米飯勻一點給二來，二來卻將碗筷推到一邊，急道:“不吃了不吃了，吃多了待會跑不動，我還得趕回去。歐陽大哥，你快繼續說吧。我和你說了那麽多大道善漁灣的事，你說的還不夠。”

　　扶慈看了一眼歐陽章華，忙問二來:“你和歐陽先生說了些什麽?”

　　二來見扶慈問話，忙回身道:“歐陽……先生問了我大道這些個掌櫃的事，我就都說了。不過，安小姐的事我不怎麽知道。”他轉身對歐陽章華，“對不起，歐陽先生，安小姐的事我聽說的少。”

　　歐陽章華不禁臉一熱。

　　歐陽章華在張家的飲食，前幾日都是大來送的。只是這大來送的越來越晚，話也越來越少，似乎很不情願。歐陽章華自從知道了柳安便是張澤升的亡妻，便想問他一些柳安的事。可即便是先從打探張掌櫃開始，大來也少有言語。昨日，大來扔下飯菜便要走，歐陽章華忙請大來留步，隻問了一句“柳安小姐你知道嗎?”，大來卻沒好氣地說“我堂堂張家大夥計，每天忙得很，天天給你送飯是扶慈小姐交代的，可不用再陪你閑聊。”

　　大來的一席話讓歐陽章華心下倍感歉疚，大夥計天天給自己送飯已經很是憋屈，自然不好再多問。今日到了飯點，大來便果然沒再來了，不過沒過一會，卻來了一個小夥子，拎著一個食盒。

　　小夥子在院中看見歐陽章華，徑直問:“你就是歐陽先生?”

　　歐陽章華見這個小夥子仰著頭，滿臉帶著笑。這小夥子比大來矮一些，卻更胖更壯，年紀看著似乎和扶慈小姐一般大小。

　　“哈哈，不是什麽歐陽先生，歐陽章、歐陽華、章華、都可以，隨便，就不是歐陽什麽先生。”

　　小夥子忙將食盒放在院中亭內石桌上，開心道:“哈，好的，歐陽大哥。我是二來，大來的弟弟。”

　　章華尋思，原來這就是二來。之前扶慈倒是提起過他，似乎很討扶慈喜歡，眼下對自己又這麽親熱，當下便對他也有了好感。這個二來，不但長得和哥哥很不一樣，連脾氣也很不一樣。叫了一聲“歐陽大哥”，後面便處處“歐陽大哥”叫著，再也不說“歐陽先生”了。二來擺好了飯菜，又將一盒素什錦送去了張澤升居室，出來便纏著歐陽章華給他說外面的事。

　　章華暗想，還不如讓他先說了大道的這些事。二來倒也聽話，將張掌櫃、羅掌櫃、許掌櫃之事簡單說了，說的倒和之前扶慈說的相差無幾。只不過，這中間二來提到“我爹在張家當大夥計四十多年了，是大道大夥計做的最久的一個。”

　　章華問到:“張家大夥計不是你哥哥大來?”

　　二來笑道:“哈哈，他以後接了爹爹的班才是，不過還得掌櫃的點頭才行，不過應該會點頭的。”

　　章華又問:“那你呢，你以後是二夥計?”

　　二來卻沒再笑了，將碗筷擺好，道:“隨便吧，我當什麽都成。”言語間一絲傷感，和剛才的二來很不一樣。章華不好深探，便轉而問起柳安來。

　　“柳安，扶慈小姐的母親，她的事，你聽說過嗎?”

　　二來撓撓頭，道:“安小姐是柳掌櫃的妹妹，除了這，我也不知道什麽了，母親很少說起她的事，也不讓我們問。”

　　章華一愣，原來閔灣柳掌櫃是扶慈的親舅舅，扶慈上次倒沒說。看來，張柳兩家走的並不親密。剛想了一陣，二來便撐著臉說:“歐陽哥哥，輪到你給我講外面的事了。”

　　章華看著二來陽光活潑的樣子，聽著他稱呼自己“歐陽哥哥”，便覺得有些親切。他想:“我注定不會有妹妹，更不會弟弟。要是能有他這樣的一個弟弟，倒是極好。哎，可惜。”猛然間，他似乎真將二來當成了弟弟看，就好似眼下弟弟在纏著自己講故事一樣。心裡一樂，便又將之前和扶慈說的去遼城的事與二來繪聲繪色地講起來。見二來聽的歡喜，他便又胡編亂扯了很多事，總之是逗二來開心就好。

　　兩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著話，過了一會扶慈便回來了。眼下，二來當著扶慈的面將此事說了出來，倒讓歐陽章華一陣尷尬。他打探過扶慈母親的事，若扶慈生氣或追問，也是不好回答的。哪知道扶慈聽完二來說的話，卻繼續吃起飯來，只是說:“哎，我也想知道母親的事。”

　　二來見扶慈不再問了，轉頭對章華說道:“歐陽大哥，你繼續說呀，遼城真有那麽冷嗎?你怎麽不去土司國裡面，騎馬多好玩！哎，可惜，可惜。”

　　歐陽章華也吃飽了，逗著二來說:“土司國的馬和我們的馬不一樣，特別小，騎馬跟騎狗一樣，不好騎。”轉頭去看扶慈，扶慈臉上卻一點笑意都沒有，卻見她放下碗筷，神情嚴肅地說:“歐陽先生，二來哥是我張家大夥計張伯的兒子。他好心送飯菜來，你可不能這麽誆騙他。”

　　歐陽章華心頭一緊，難道上次說的時候扶慈就沒信麽?自知理虧，忙低頭不語。二來倒不以為意，忙說:“騙我的?沒甚沒甚，你快繼續說，繼續騙。”二來說的真誠，絲毫沒有諷刺的意味。章華哪裡還好意思繼續亂扯下去。本只是逗二來，也不知怎麽的被這麽一說倒成了騙。章華也很納悶。

　　扶慈吃了四成飽，拉過眼巴巴看著歐陽章華的二來，問道:“先別聽故事了。我再問你，我安排大來哥送飯的，今日怎麽你過來了?你怎麽知道歐陽先生住在這裡，聽誰說的?”

　　二來瞬間便沒了剛才的玩笑氣，連忙恭敬說道:“小姐，歐陽先生住在這裡的事是母親說起來的。我見哥哥天天送飯過來，食量又比小姐你尋常吃的要大，便問了。所以今日就求母親將我的飯菜也做了，我送過來打算和你一塊吃。我跑的比哥哥快，送過來還能是熱的。小姐勿怪。”

　　章華暗想，該是大來不願再送了。不過，二來替哥哥來送，可能也不全是為了聽他歐陽章華說故事，他說的打算和扶慈一起吃，估計也是真的，不由得心下一酸。

　　扶慈心下稍安。爹爹告誡過，歐陽章華來善漁灣張家的事，盡量不外傳。可她這幾日看鋪，似乎覺得周邊人都知道了。她心想，知道便知道了吧，救人而已，況且又是爹爹和續神醫的意思。大來不善言語，不太會外傳。二來素來喜歡熱鬧……她想叮囑他一下，又不好意思開口。

　　“放心吧，扶慈小姐，我不會亂說的。”二來看看天，感歎一聲，“哎，好快，得回去了。”轉身從食盒裡面取出一束三五株雛菊， 雛菊已經被剪齊了根，用紅繩扎著，塞到扶慈手裡。雛菊碰到扶慈的臉，癢癢的。

　　二來抹抹嘴說道:“小姐，你快成人香了，送給你，我在來的路上采的。”

　　章華似乎瞬間喜歡上了二來。便是當著他的面，二來也沒有絲毫的不自在。即使眼下有更多人，將兩人圍在視線的中心，二來似乎也不會有絲毫不自在，就好似這些目光不存在一樣。他看見二來是如此自然地將雛菊遞到扶慈面前，說著這句平淡卻又異常真誠的話。猛然間，他似乎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扶慈也沒看歐陽章華，大方接過花去，抱在懷裡聞了一陣，開心地說:“以後別去茶博士家院子偷摘了，小心哪次抓到了，還得找我來。”章華心想，看來茶博士院子裡該有很多雛菊，先記著，以後要走的時候也去偷采一些。

　　二來哈哈一笑，轉身跑了出去。他快到大門了，還能聽見他說:“放心吧，抓不到我的。歐陽哥哥，剩下的故事等小姐成人香之後再來找你說。哎喲……”二來只顧著回頭說話，一不小心迎面撞進一個花白大胡子老人懷裡。

　　老人正向院中走來，被二來撞了個滿懷。他拎著二來領口，罵道:“瞎說什麽故事！你怎麽到這了?嘿，大來不來你倒來！還不快回去！”二來忙撒開腿跑去，老人又著急喊道:“給我跑慢點！”

　　沒過一會，這個老人便叼著煙袋，拍拍胸口的衣服，大步走了進來。

　　老人一進院子，張扶慈連忙起身，抱緊了懷裡的雛菊，喊了一聲“張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