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眼神空洞，用一口稚嫩的聲音衝章華說道:“既然已經決定放過我了，怎麽又反悔來追?”

　　章華一驚，猛然從爺爺的記憶裡想起，戾鬼附在新屍上可以說出話來。前一個魂魄走了，戾鬼便雀佔鳩巢，看起來就好像這個屍體又活了過來。

　　章華自言自語“我扭不過命”，但這樣的心跡也只能獨自一人的時候想想罷了，哪能在戾鬼面前袒露。章華提了口氣，挺直腰板，厲聲說道:“你好大膽子，竟然敢直面收臉人。不怕我……”

　　“怕你收臉我?呵呵。”少女不自覺笑出聲來，慘白的臉上花容綻放。

　　少女銅鈴般的笑聲在這荒郊的山林間更顯清脆。若只是聽她的聲音，無人不會為她的笑聲動容。大八子在世時粗野慣了，現在他的魂魄成了戾鬼，初次附在新屍上，並不知曉這個少女的陽世聲音，也被她嘴裡發出的動人笑語驚到了。他的嘲諷之意在少女的口中消失的無影無蹤，反而滿是童真。戾鬼怔了片刻，方才想起這便是自己現在的口吻，才說:“你現在體力不足，還要給這四人種鏡花水月蠱，我還能怕你不成?”

　　章華心裡打鼓，卻笑說:“被你自己的聲音嚇住了吧。我這就過來，讓你看看我的眼睛還能不能噴火！”

　　章華作勢要往前去，少女忙後退幾步，苦求說:“你別過來。縱然你能收臉我，這四人也必將蠱破醒來，要是看到你收臉模樣，保不齊一命嗚呼。為了一個死人再搭上幾個活人，你這又為哪般?”

　　若還是那個粗魯盜賊在面前求和，章華定心生嫌棄。但這番求和的話，戾鬼說的真切，再由一個少女婉婉道來，倒讓章華心下不覺一軟。刹那間，他真有一種幻覺，自己當真是在和這個少女對談。戾鬼見章華腳步未動，做姿伸手抹了下並沒有的眼淚，低頭歎道:“我既然已經棄了輪回法門，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呢?”

　　章華長籲一口氣，神情沉重:“愚笨的戾鬼啊！我收臉你，才是為了放過你。從你成戾鬼已七天，我來告訴你這七天你是怎麽過的。前三天，你該身輕如風、舒展自如，跑的比我還快，那麽快就到了集流。那是你此生最舒服的時光，比活著最舒服的時候還要覺得舒服。你一定會以為你將一直這樣下去，盡管會有些饑渴，但因我追的急，你倒也能忍住不吸活人陽氣。到第四天，你該發現自己逐漸開始步履放緩，身子有些扭曲。盡管我已經追上來了，你卻不得不去吸了三口活人陽氣。第一口陽氣甜美入脾，第二口甜中帶澀，第三口應該差點把你全部衝散了吧。你這時候應該就知道了，你離不開活人的陽氣，但卻又吸不得太多。”

　　少女雙手發抖，沉默不語，章華往前走了幾步，與少女隔的近了些，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那時的你一定會自作聰明的認為，那就以後隻吸一口，頂多兩口，不吸三口便好。你第五日便是這樣做的。可是，是不是很意外?第一口便是甜中帶澀了，第二口下去是不是腦袋轉了個圈?第三口恐怕你隻吸入了一點，就全部吐出來了吧。這時你該還心存僥幸，但到第六日你就該確信無誤了，活人的陽氣你只能越吸越少，饑渴感卻越來越強。到今天，盡管你眼看著我追了上來，但還是忍不住去吸了那兩個樵夫的陽氣。但是，你是不是隻吸了一口半便隻好作罷?你呀，就好像一條被鐵鏈子拴起來的老狗，餓了十多天，眼看著面前一碗冒煙的紅燒肉卻怎麽也夠不上，滋味不好受吧！哦，

不。你在世的時候嘗過紅燒肉的味道，活人的陽氣聞起來該比紅燒肉更加美味。這樣的折磨才剛剛開始，這幾日，你該受不了折磨過自己好多次了吧。我若不收了你，你繼續和活人糾纏不說，最後也終將自己把自己撕成粉碎。可你是戾鬼，再也死不了，一陣最小的風都能讓你又拚湊起來。到那時，你將終日撕扯自己，循環往複，直到耗盡自己，墜入太虛界，那就是你的歸宿。你說，我收了你到底是在解脫你，還是為難你?”　　章華的這一席話字字刺入少女的耳朵裡。戾鬼這七日過的和歐陽章華說的絲毫不差。在剛做戾鬼的那幾天，他感覺自己就是風，極其自由，肆意飄蕩。可過了那幾天，永無休止的饑渴感便一陣陣襲來，身子越來越沉，如果不吸幾口陽氣，就好似一灘爛泥一樣無法動彈。他附在少女屍體上，低垂著頭顱，顫聲問道:“太……太虛界，又會怎樣?難道我還能再死一次嗎?”

　　章華心頭一冷，搖頭說道:“世間三界，陽界、陰界、太虛界。墜入太虛界要遠比你現在經受的折磨更恐怖，你不會想知道的。”

　　少女不語，沉默良久，忽然又抬起頭來，揚著嘴角笑道:“差點著了你的道。狗屁太虛界就算有我也不怕。前七日算你說的對，可眼下我忽然明白，活人的陽氣我吸不得，找這種剛入土的嫩屍卻絲毫沒有妨礙。對了，對了，便是這個緣故。”少女眼睛陡然明亮了些，激動地說，“活人的魂魄也需靠著陽氣，我多吸一口他便少了一分。怪不得我吸不了，那是因為我鬥不過活人的魂魄而已。可現在，屍體上殘留的這些陽氣夠我吸好幾口的，別說這丫頭的魂魄已經走了，就是沒走，我也能趕了她。活著的時候我就沒讓過誰，死了我還怕什麽?”

　　章華被戾鬼說的熱血上頭，集中精力，從眼珠裡向少女方向射出一道亮光。少女忙跳了過去，跌倒在地，馬尾散落開來，亮光沾到少女的發梢，冒出一縷白煙。

　　“你以為你附在新屍上就改變了這個命運嗎?這個屍體腐爛了之後呢?你再去換一個嗎?”

　　少女站起身來，躲在一側圓木樹後:“又有何不可?呵呵。”戾鬼猛然找到出路，不覺又笑了出來，還用少女的手輕掩嘴角，“每天都會死那麽多人，我總能找到屍體。他們的魂魄要是不願走，我送他一程，說起來做的還是你的份內事。再說，就算沒有新屍又怎樣?前幾日我饑渴難耐，看見陽氣足的便想上去吸兩口，卻不知原來錯了，陽氣越足的我反而吸不了。哈哈，我鬥不過成人的魂魄，難不成還鬥不過小孩、病人、老人的魂魄嗎?他們的陽氣不足，魂魄自然松散。光是小孩的陽氣就夠我吸了。這樣一說，我離太虛界還遠著呢。”

　　章華心下大駭，原先隻道自己放過這一個戾鬼而已，現在想來，這戾鬼如不收臉卻不知還要禍害多少活人。光是想想那些小兒要受戾鬼之苦，自己便做不到不去做收臉人的話。怪不得爺爺、父親都說“這就是命”，任誰能把這個擔子說撂下就撂下?章華大罵道:“混帳！三界已定，我若不收臉你，豈不陰陽混亂，徒增更多戾氣?”

　　說罷，章華翻身一躍而上，伸手從空中作勢一拉，只見一塊撐開來的透明臉皮便從山腳下那四人正頭頂的空中被抓了下來。四人瞬間醒了過來，滿是詫異地相互觀望，還以為是自己太累睡了一覺。山林間章華奔跑的聲音，也被他們聽成了夜晚林間的野物，忙不迭相互攙扶往家回去。

　　章華滿身是汗，將那塊臉皮貼在額頭天眼處，挖出左眼珠向少女方向射去光束。卻不料那戾鬼借著少女陽氣敏捷異常，在林間四處奔跑，均一一躲了過去。少女見章華有些氣喘，嬌聲道:“恩公哥哥，七天前你就想放過奴家的，為什麽今天就不能再放奴家一次?”

　　這戾鬼，將生前在妓院裡的享受全搬過來了。

　　章華更加氣憤，大罵:“少玷汙了人家姑娘！”只是那戾鬼一聽，借著少女的軀體撒嬌撒地更歡了，比他生前被服侍還要享受。 章華盡管一直在加快頻率，卻仍沒有傷到戾鬼分毫，自己已汗如雨下。

　　這七天，他太累了。

　　眼看著戾鬼借著少女的軀體越跑越遠，章華隻好放回眼球，將額頭的那一小塊臉皮取下，吹了一口氣，那臉皮騰空而起，越來越大，終成一個透明圓膜，籠罩了半個山林的天空，也給山林圍了一圈透明牆。少女抬頭一看，急忙逃竄，但一碰到透明牆便如赤腳踩火般灼熱，立馬縮了回去，卻已經少了一個前腳掌。少女胡亂往另一個方向逃竄，奔跑一陣卻發現這個透明牆已將她死死罩在了一個圈內。圓膜在空中越縮越小，這個圈也在急劇收縮。少女越發焦急，披頭散發如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套裙衣服被草葉割成了一根根布條，蓮花圖案已完全看不出原來完整的樣子，活像一個跳動的拖把在林間來回奔跑。

　　少女被困在了四周只能邁開兩三步的狹小地帶，圓膜終於不再縮小了。章華喊話說:“你自己跳出來吧，給這個姑娘留個屍體。”

　　少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僅有的幾塊破布遮著雪白的身子，極盡委屈。

　　一團白煙從她頭頂升起，歐陽章華心下一喜，那白煙卻突然又鑽回了少女體內。少女猛地站起身，冷笑說道:“呵呵，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如同老鼠見了貓。當真是天生的克星。既然要我認輸……我……我可能要去太虛界了，沒什麽好給你的，留個念想吧。”說完，少女忽然伸手將身上僅剩的幾條破布也扯了下來，張開雙臂，露出一個裸露的軀體，正對著章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