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跟著眾人叫了聲“好”，但章華心裡仍然滿是遺憾。他大老遠趕回來，可不是真如林伯想的那樣看一場熱鬧。他隻想看到大八子伏法便好，並不想看見那個不肯西去輪回的魂魄。

　　行刑斬扛著滴血的大刀回去，紅衣衛隊也撤退回營。眾人看夠很快就四散了，兩個低等衙役用一個破舊麻袋裹著大八子的屍體，扔上泔水馬車往城外走去。

　　“官府會給大八子起個墳墓嗎?”章華問林伯。

　　“哼，這種狗貨怎能入土，便宜他了！該是拖出去喂狗吧。呸！”林伯啐了一口，臉色忽又慈愛道，“章華，晚上到家來吃飯吧，你林嬸老念叨你，順便也陪我喝上幾口。”剛一說完，轉身發現章華卻已不在身旁，他正跟著那兩個衙役去往城外，喊了幾聲他也沒有聽到。

　　“這孩子，這幾年怎麽突然對死人那麽感興趣了。”林伯看著章華遠去的背影，不覺納悶心想。

　　章華一路跟著大八子的魂魄，魂魄一直在那兩個衙役頭頂盤桓。衙役搓手取暖，低聲罵著，架著馬車出城又走了好遠，過了一片野樹林，便到了泉城郊外的荒草堆。那條黃毛野狗帶著另外三五條野狗隱沒在荒草堆裡，掛著口水焦急等著。林伯說的沒錯，衙役們將大八子的屍體拋在荒草堆裡便走了，連捧黃土都沒給蓋上。等章華跟著大八子的魂魄也到了郊外，大八子的屍身已經被那幾條野狗撕咬的只剩下半條小腿。一看到章華，幾條野狗便恣毛狂吠。章華額頭微亮看向野狗，野狗便止住聲，叼著著嘴裡的肉四下逃竄，眨眼間沒了身影。

　　大八子的魂魄追著那幾條野狗四下飄蕩了一陣，又回來在剩下的這半條腿的屍身上盤桓不去，上天入地地亂竄。

　　“果然生時戾氣大的人，死後多半如此。哎。”章華暗想。

　　眼看著大八子的屍身只剩下半截小腿，再給大八子起墳已經沒有意義了。但眼看著魂魄纏繞著這半截小腿四處亂竄，章華心頭不忍還是動手挖了個小坑，將大八子最後一點屍骨埋了。半截小腿一入土蓋上，魂魄便急速往墳裡鑽，卻隻進去一個頭的位置，剩余部分死活鑽不進去。章華在一旁勸道:“屍身太小，容不下你的。”魂魄不信，仍舊死命往墳裡鑽，似乎整個魂魄都被拉斷了一般，又擠進去半截身子。章華在魂魄尾部揮動手臂扇了一道風，魂魄往回縮了一下，再借風力前一頂，才終於全部擠進了那個小墳裡。

　　但隻一眨眼的功夫，魂魄便又全部都從墳裡被擠了出來。無處可去的魂魄又開始亂竄了出來，繞著章華不停地旋轉。

　　章華不覺長歎一下，說道:“不用再試探了，我不是他們那些人，我是收臉人。我現在還能和你如此這樣地說話，但你只有二十一日的期限，別再枉等了。你活著的時候犯下那麽大的罪，沒有墳墓也是該的。快去輪回吧，過期你就徹底輪回不了了。”

　　章華對魂魄說了這些話，魂魄似乎聽到了，先是一驚，但卻沒有聽進去，繼而仍舊東西亂竄。

　　章華心知，大八子死前的戾氣可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眼見魂魄盤桓不去，章華便隻好先行回去。他趕去集流，細查了大八子的過往。這大八子果如林伯所言毫無人性。只是集流綠營隊查的緊，大八子才竄到了泉城去，想不到又禍害了泉城葉家。過了十幾日，等章華又來那處荒地，大八子的魂魄仍舊還在。章華越發擔心起來，他又勸服一遍，但仍舊沒有太大用處。

魂魄雖然聽得到章華的喊話，卻似乎完全聽不進去。那大八子的魂魄絲毫沒有西去輪回的意願，一次都沒有往西飄蕩過。　　章華感覺擔心的事真的要來了。眼看到了二十一日大限，魂魄仍舊在荒草地上空飄蕩，極盡扭曲。章華開了額頭兩眉間的天眼，微微一亮，從天眼射出一道柔光，照著整個魂魄。魂魄被這束光照著，便不再扭曲了。章華笑問:“舒服嗎?快去輪回吧。不然，過一會你就再也享受不了了。”

　　魂魄卻突然從章華的柔光裡跳了出來，透明的魂魄慢慢變白，有了一絲人形模樣。

　　這個魂魄的二十一日大限到了，可它依然選擇放棄輪回。章華清楚，大八子的戾氣太重，他化解不了。現在這個魂魄只有成為戾鬼，繼續與世間活人糾纏的唯一出路了。

　　在很多天以後，章華還會不停地回想，即便在那一刻，他也能當場了卻此事的，他只需要將那束柔光照射在這個人形白煙上，這個初生的戾鬼就會被收伏，毫無掙扎。即便有所掙扎，他取下額頭的臉皮也可以將它收了。可真到那麽一刻，他卻立在荒蕪的枯草地，眼看著大八子這個戾鬼慢慢試探著自己，他卻主動關了天眼，任由他去。戾鬼如煙一般往南飄了一段，停下，章華依然沒有開天眼，也沒有去追。戾鬼遲疑片刻，轉而繼續往南而去，章華卻遲遲不願動手。

　　大八子這個戾鬼趕上了章華最為糾結的時候，他不想再做收臉人了。

　　章華眼看著大八子戾鬼往南而去，不覺癱在了地上。他告訴自己說，若想重新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就像四年前他還沒有接父親的班做收臉人之前那樣，就總該會有第一個被他放棄的戾鬼。他已經收臉了好些個戾鬼了。既然總要嘗試放棄收臉戾鬼，那就從這個戾鬼開始吧。他認為需要忘卻的記憶已經足夠了，這次他的決心相比之前下的最定。

　　章華緊閉雙眼，用力捂上耳朵，假裝自己當真看不見魂魄已成為一團白煙，假裝聽不見人形白煙的無聲呼吸。可偏偏爺爺和父親的記憶一直在他的腦海裡來回衝擊。

　　“這就是我們的命！”爺爺如此說，父親如此說;奶奶如此說，母親也如此說。

　　在那荒無人煙的枯草地上，章華猛地灌了自己幾口酒。耳朵裡嗡嗡亂響，心中一悲，眼淚和酒水一並滴到胸前。爺爺說過的話的確又忘了幾分，可卻依然清晰地聽見他對父親說的這句“這就是我們的命！”語氣和父親四年前對他說的時候一模一樣。耳朵裡一陣騷動，越來越急促，章華知道，眼下在承受這份痛苦的並不止他一個。

　　耳朵裡的騷動讓章華疼的在地上打滾，頭都快要裂開了。那句“這就是我們的命！”從四面八方往自己的耳朵裡鑽，章華恨不得拿刀結了自己。“我認命了！”他哭喊著說著放棄，腦袋這才不疼了。再睜眼看，咳！戾鬼早已經跑的不見蹤影了。他伸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忙開了天眼去尋，慢慢聽到了那個戾鬼清風一般的呼吸聲。

　　“呼……”

　　章華出泉城一路往南狂奔追趕，好幾次遠遠看到那個戾鬼，轉眼卻又消失不見。三日後，章華跟著戾鬼方向，發現已經到了集流。這戾鬼，果然還是先回故裡看一下。但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卻見章華在後面緊追，當下又繼續往南而行。章華不敢多休息，一路苦不堪言。好幾次章華都在回想，真不如當場就收了它，不然哪裡還需要受這份罪。過了集流又追了四日，如此連追七日，章華已經極是疲乏。這一日黃昏漸黑，有小雨剛停。章華追著戾鬼到了一處山腳，身心俱疲中忽然遠遠又聽見了戾鬼的呼吸聲。

　　章華心頭一喜，加足腳力上去，看見了一處鬱鬱蔥蔥的山林，不覺心頭一涼。

　　那團人形白煙正圍著兩個樵夫的頭頂吸著陽氣，兩個樵夫臉色發紅，頭頂絲絲熱氣正在往戾鬼身上泄，渾身綿軟無力。戾鬼一看見章華，立馬舍棄了樵夫入了山林，樵夫伏面跌落在地上。山林被一團霧氣籠罩，白煙混進霧氣裡面，再也分不清楚。再一細看，山林裡盡是墳墓，這下白煙去了哪裡如何還能尋得到。

　　章華停下腳步，兩腿發酸，氣喘籲籲心裡罵道:“戾氣真重！早知道……哎！媽的！”

　　章華查看了樵夫面色，已經略有血紅，便在山腳草地上尋得幾處乾燥地，讓他們兩個圍在一起熟睡著，背簍裡的柴禾、草藥散落一地。成年人生活處處艱苦，哪裡還能有如此嬰兒般的睡眠。若不是他們鼻孔裡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多半會讓人以為他們正在昏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