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院子裡此時已經擺滿了酒席。前來祝賀的客人們紛紛落座。蘇塵走進院中,四處看了看,看到正坐在上首席位上和人聊天的陳昀。陳昀年有五十,留著長須,看起來是個中正雍和的學者。他旁邊坐著一位穿著華貴的女子,蘇塵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昨天在他那裡賣了一幅落梅圖的年長女子,也正是在她的提醒下,蘇塵才知道今天是陳昀的生日。
“看來這位就是我那個鼎鼎大名的師娘了。”蘇塵看到葉婉怡的時候,立刻想通了其中的一切。
葉婉怡確實是鼎鼎有名的,但她不是因為乃是陳昀妻子才有名,而是因為她自身的經商本事。葉家是揚州著名的布匹商之一,因為葉家上任家主只有葉婉怡這一個女兒,故此葉婉怡也就理所當然接管了葉家的生意。這在大陳來說,其實是一種突破性。當今大陳,理學當道,而理學之中又有人宣揚女子當三從四德,故此大多數女性,都只是男人的附屬品,除了自家院子,很少能踏出去半步。而葉婉怡以女兒身掌管偌大葉家商行,其中艱苦,不言自明。初時葉婉怡確實處處碰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葉婉怡克服重重障礙,終於還是讓葉家的生意越來越好。並且最近聽說,葉家布匹行已經在和臨安的大商戶進行商業接觸了。
葉婉怡二十歲嫁給年紀大他十余歲的陳昀,當時很大程度上,是葉婉怡想要借陳昀的名氣,讓自己做起生意來更加方便。不過後來兩人相敬如賓,陳昀雖然不喜葉婉怡整日拋頭露面,但卻十分尊重葉婉怡的選擇。葉婉怡也就真心實意的和陳昀做恩愛夫妻了。
葉婉怡昨天必是看到了蘇塵寫下的那首《卜算子》,這才告訴蘇塵陳昀壽誕的消息。
蘇塵本看到陳昀在與旁人說話,自己不便打擾,便轉身想要去找個地方坐下。沒想到葉婉怡卻看到了蘇塵。她衝著蘇塵招招手,蘇塵愣了愣,走了過去。
“老師生日……呃,老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蘇塵差點來了句“生日快樂”。
陳昀本在和好友聊天,忽然走過來一個人。他抬頭看了一眼,見是蘇塵,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驚訝和惋惜。
“子清來了?有心了。”出乎蘇塵的意料,陳昀對他的語氣竟然甚是慈祥。蘇塵的表字為“子清”,陳昀給他這個字,是想讓蘇塵能夠看清楚這複雜的世界,顯然,蘇塵沒看清楚。自被陳昀趕出門下後,蘇塵的表字也就被收了回去。除了陳昀,無人再叫蘇塵的表字。
“老師壽誕,學生不能不來。祝老師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蘇塵恭敬的道。
“好,好,你去旁邊找個地方坐吧,一會兒我再與你說話。”陳昀笑著道。
“是,老師。”蘇塵答應一聲。
“蘇塵。”蘇塵剛要轉身,葉婉怡卻叫住了他。
“師娘好,昨天多有得罪。”蘇塵想起昨天要了人家銀子,有些尷尬。
葉婉怡搖搖頭,道:“你在老師門下八年,連你這個師娘都不認得,實在有罪。不過師娘原諒你了。還得多謝你昨天的那幅畫呢,不過我還沒給你師父看。”說著話,葉婉怡挑了挑眉,給了蘇塵一個格外調皮的眼色。
蘇塵有點搞不清楚狀況。陳昀在旁邊聽到葉婉怡說起字畫,隨口問了句:“什麽畫?”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葉婉怡卻笑著,不告訴陳昀。
陳昀無奈一笑,自己這個妻子,實不像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婦人,
倒像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總是喜歡調皮。 “你就在旁邊旁邊那桌坐吧。”陳昀隨便指了一張酒桌。那張酒桌在陳昀右側。左側是他的學生,蘇塵卻再不是學生了,故此只能坐到右側。
蘇塵恭敬的道謝,然後坐到了旁邊。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所有的賓客都已落座。院子中共有十桌酒席,其上佳肴美酒,看起來甚有食欲。蘇塵自從來到大陳,每日裡多是粗茶淡飯,昨天方才買了一些肉慶賀自己掙了一筆大錢。此時見到這些美酒佳肴,哪有不饞之理?不過蘇塵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他還是懂得禮節的,雖然肚中饞蟲一直在動,他卻不動如山。
差不多所有客人已然落座後,齊志遠這些學生也就坐到陳昀左側桌子去了。齊志遠看到蘇塵坐在右側,不禁皺了皺眉,不知道老師的心思。
終於,所有人都落座後,陳昀站起來說了幾句。場面話無非那樣,也無需贅述。陳昀說完話,大家一齊向陳昀敬了杯酒,這也就算正式開席了。
蘇塵一動筷子,那可就停不下來了,什麽好吃他吃什麽,這一桌子的人都是斯文人,吃的極慢,蘇塵也挺斯文,奈何他吃得快。眨眼間,桌子上一半的好東西倒是都讓蘇塵給吃了。
“兄弟,你這是八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了啊!”
蘇塵正吃得歡樂,坐在蘇塵旁邊的一人忽然笑道。那人很高,肩膀很寬,穿著長衫,但蘇塵怎麽看怎麽覺得這人是練武的而不是習文的。
“那倒沒有,半個多月吧。”蘇塵苦笑道,他吃的也差不多了,隨即停了下來。
“半個月沒吃肉沒喝酒嗎?”那人問。
“嗯……差不多。”蘇塵道。
“那確實應該如此,如果讓我三天不吃肉不喝酒,我會瘋掉的。年兄,一起乾一杯如何?”那人舉起酒杯。
蘇塵微微一笑,和那人碰了一杯。
“在下張文勇,年兄貴姓?”那人主動報了名字。
“蘇塵。”
“原來你就是蘇塵,那個十歲轟動揚州城的少年詩聖?”張文勇顯然聽過蘇塵曾經的名頭。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幾多風雨。”蘇塵擺擺手,道。
“哈哈哈,說得對,說得對。來,蘇兄,往事不要再提,還是喝酒最妙。再乾一杯!”張文勇哈哈笑著,又倒了一杯酒。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亦樂乎。蘇塵久經沙場,什麽酒局沒見過,倒是沒覺得太醉,張文勇見蘇塵酒量極好,興奮得手舞足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眨眼間宴席已經到了尾聲。就在這個時候,席間忽有一人站起來,向著陳昀恭敬的說道:“學生齊志遠,恭祝恩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松鶴長春,春秋不老!”
又有一人站起來,道:“學生李文敬,恭祝恩師椿齡無盡,福壽康寧!”
緊跟著,那邊一個一個接連站起來,盡是陳昀的學生,吉祥話祝福話層出不窮,蘇塵聽完,都覺得好像漲了一些不一樣的姿勢。
“這幫人好厲害,說了這麽久,竟然沒重樣的。”張文勇在蘇塵耳邊說道。
“是挺厲害。”蘇塵心想,幸好我剛剛已經說過了,要不然此時站起來,還真的什麽也說不出來呢。
“哈哈哈,好!”陳昀看起來分外高興,說了一個“好”字。一乾人說完了吉祥話,便都落座。
“我說闊海啊,不如趁興,讓你的弟子們比試一下,如何?”陳昀旁邊的中年人笑著說道。這中年人是陳昀的好友,名為李洵,也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名師。
“對啊對啊,我們也想看看闊海你的弟子們,本事如何啊?”另一人說道。
“權當為今天這好日子助助興。”又一人說道。
陳昀見朋友們都如此說,便道:“既然如此,那且試一下。你們可有準備?”後一句,是陳昀對在場的學生們說的。
陳昀的學生立刻表示有所準備。看來這些人為了今天的祝壽,早就用了大心思。
齊志遠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蘇塵,他忽然站起身,對陳昀道:“恩師,學生近日觀一幅梅花圖,心下有感,於是寫了一首小詩,請恩師過目。”
陳昀讚許的點點頭,道:“子明,你說吧。”齊志遠作為陳昀門下大弟子,自然當仁不讓站出來。
“老師,那我就拋磚引玉好了。”齊志遠道。
“子明,如果你都是磚,那還有誰是玉呢?”陳昀笑道。
“老師,我想這滿座的才子無數,玉玨自然遍地都是。”齊志遠說著,又看了看蘇塵,“況且,揚州少年詩聖在這裡,我是萬萬做不了那塊磚的。”
“少年詩聖……”陳昀聽到這話,無奈的搖了搖頭。蘇塵少年時確是詩聖,現在,卻不是了。皺眉問道,“子明,你把你的詩念來聽聽。”
齊志遠拱手道:“各位長輩,獻醜了。”
他沉吟片刻,緩緩念道:“一樹梅花雪月間,梅清月皎雪光寒。看來表裡俱清徹,酌酒吟詩興盡寬。”
這首詠梅詩,意境不是很深遠,但卻寫出梅花的清徹,同時也寫出了宴飲之樂。齊志遠乃是陳昀最得意的弟子,寫出此詩,還是很有水平的。
陳昀點點頭,甚為滿意。接下來,又有幾個學生站起來為陳昀賦詩,那些詩雖然沒有齊志遠的好,但卻也是難得之作。
能作詩的學生,大多已經作完,縱觀這許多的詩作,其中最好的,還數齊志遠。
陳昀見自己的學生差不多已經都站起來過了,便打算就此停住。忽然旁邊一人說道:“那揚州少年詩聖怎麽沒作詩?”
說話的人是陳昀的一位朋友,名為劉維。劉維是臨安人士,並不知道蘇塵這少年詩聖,此時已經不再少年。
滿座無人提起蘇塵,只有他提起蘇塵。陳昀卻知道,他並非故意,只是真不知道蘇塵已經徒有虛名。
陳昀想要解釋,但轉念一想,當中揭穿蘇塵,蘇塵必然十分難堪。可是如若不說,蘇塵站起來胡說一通,又會遭人恥笑。
他正左右為難,蘇塵卻已經站了起來。
自劉維說話時,蘇塵就已經注意到了陳昀臉上的為難之色。他想了想,此時如果不站起來,陳昀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蘇塵主動站起來,為陳昀打了個圓場。
“子清,你幹什麽?”陳昀看到蘇塵站起來,卻被嚇了一跳。
“學生蘇塵,也有一首小詞,想讓老師指點一下。”蘇塵恭敬的道。
“你,你……”陳昀想說“你行嗎”,但這三個字實在說不出口。
葉婉怡忽然笑道:“相公,你就讓子清念一念吧,萬一他有什麽絕世之作呢?”
“他,他……”陳昀又想說“他能有什麽絕世之作”,可是這句話又是不能說出來的。
此時庭院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蘇塵,這些人各懷心思,有人期待,有人惡毒,還有人笑容滿面。
蘇塵看向葉婉怡,已然明白了葉婉怡話中之意。他衝著葉婉怡禮貌一笑,恭敬道:“學生獻醜了。”
然後不待陳昀說話,蘇塵緩緩念道: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一首《卜算子》,在座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