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先把時間往前推一段,那時的太陽正要沉入地球的另一側,夕陽的余暉染紅天角。誠英市外,群山黑魆魆的,也見不到月亮與星星。山下連綿的人類的建築裡,正不停亮起人類的燈光。
“這也太愚蠢了吧!”
王留美一雙美目瞪得渾圓,訝異地反問:
“隻為保守秘密,就將自己的同志殺死,為何這個任務會被通過,為何這個任務又會被執行?”
“我年輕時候,從我父親與爺爺處聆聽天人的歷史時,也不明白為何VEDA會通過這項決議,又是否乾脆就是VEDA親自的選擇。”
一位老人坐在王留美的對面。他的面色平靜,並不輕易地顯露他的情感,如同風乾的老木頭一樣,又像一片黑暗與靜夜裡小小的燈,隨時可能熄滅。
刹那如果在此,必能認出這位老人正是曾經與刹那會面過的人革聯高官。這位老人也正是監視者的一員。
在與刹那會面不久後的退位雖說是他的主動,但內幕亦深。由於在他執掌權柄期間曾公開支持並同情數次地區學生與工人運動,一直被其他派系攻擊。
因此即便退位後,他的生活也不寧靜,始終被軟禁在家。
也因此,現在的他沒有任何一個直系子嗣在人間。
在王氏家族的數載幫助下,經過一系列利益交換的運作,他才得到生命最後的短暫的自由,乾脆選擇獨身一人默默離開故鄉。
他坐在那邊,垂著眼簾,像是快睡著了,但嘴唇的翕動與冷靜的聲音證明他的頭腦仍然清醒。
“現在想想大約有三點罷。一確是保密需求。二恐怕是監視者集團內部出了問題,不同利益訴求導致不同的任務決斷。如今其他監視者家族或個體的陷落也算是個證據。”
“那三呢?”
“三……”老者看向陰鬱的天空,“三是因為他們不希望天人成為Raiser。”
天上人非是升降梯。
王留美渾身一震,緘默靜聽,垂首思索並不發聲。
那位老人自顧自地繼續說:
“因為啊,天人是終要毀滅在人類歷史中的組織!即非什麽革命黨、也不會轉變為什麽執政黨,更不是什麽救世主。要說就說是惡魔罷!……無所從來,亦無所去,在被應許的結局裡,一點痕跡都不該剩下。”
仿佛一場夢幻空華,又如人類再生時錯覺般的陣痛。
來時匆匆,去時亦該匆匆。
“瘋狂……不能理解,恐怖。”
聆聽中的少女任由自己激蕩的心情將話語脫口而出,而一隻手摸上擺放在茶幾上的舊書。
顯舊的封皮上燙金的堂吉訶德四字如今黯淡無光。
這書曾被出示給提耶利亞作為一個試探。當初的提耶利亞面對王留美的唐突質問,也就沒有多翻多尋,不曉得後面還有幾句不同筆跡的批示。
其中有一句寫在堂吉訶德晚年得病立遺囑的那幾頁內側,筆跡娟秀清麗,也不知是不是一位雅致的女子留下的:
倘若人類不曾知曉黑夜將至,生命本會是個歡快的黃昏。
誠英市上濃厚的雲層逐步疏散,血紅的黃昏落入地平線的另一側。就著深沉的夜色,諸星俱見,獨不見歲星。陷入黑暗的地球的一面仿佛星火燎原地從這邊到那邊不停亮起人類自己創造的燈光。
少女獨望星空,做著自己一個人的祈禱。
那時的伽利略號已經開始從最高速下快速減下來,
不停接近當初天人科考遺址歐羅巴號。 剩下的路程僅在十二小時內。暫時閑暇無事的人們圍成一圈,一邊看向越來越近的歲星,一邊暢意激昂那些有關人類、ELS、外星生命以及宇宙的話題。
無數燦爛炫麗的星雲皆在木星背後作其王冠的裝點,四顆伽利略衛星則是其上的明珠。
兩人走到長長的廊道上。
刹那的目光被漩渦般遷轉變化的巨大紅斑吸引了去,仿佛能夠聽到那外星生命的心聲。
他看向提耶利亞,慢條斯理地、謹慎地闡述他的一個疑問:
“既然伊奧利亞為了見證人類未來的姿態,選擇使用人體冷凍技術讓自己延續到數百年後,那麽為何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天人的成員或合作者選擇以同樣的技術自我延續?”
所謂的人體冷凍技術,在舊時代的許多科幻小說中都有假想,在天人的手中成功實現。該技術大體是將活體在極低溫下保存,使其衰老緩慢上千百倍,等到未來再喚醒。
說罷,語氣一頓,這少年又趕緊補充道:
“當然……我明白倘若所有人都使用人體冷凍技術冬眠而去,建設、發展、生產、科研也都沒足夠的人保證高效的進行了。但是我想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人……即使人體冷凍技術都被VEDA封印而不被世人了解,但伊奧利亞同時代的人、他的親人、愛人或者摯友難道就沒有陪同他、或一同見證的意思嗎?而他自己就沒有那麽一個摯愛的人不希望她簡單地逝去嗎?”
最終只有他一人躺在VEDA的重要終端中,從三百年前活到三百年後。
提耶利亞一噎,隻勉強回憶著說道:
“我不知道。VEDA之中沒有相關資料。”
廣闊宇宙的黑暗裡,星海的光輝也黯淡不已。壽命百億年的星星,亦終有冷卻的日子。
“沒有人可以拒絕吧?拒絕前去見證自己理想盡頭那輝煌的世界。也沒有人可以拒絕吧?伴隨自己的愛人或摯友一同、一同走向人生的終點。但是一個都沒有……所以我在想他們是不是對人類的未來更為悲觀——”
然後語氣沉落,仿佛不可見識的深淵以一片黑暗把人吞噬:
“亦或是更為卓越地發覺世間萬物可能的恐怖結局。”
第二次對話的真相,是否正是他們所預言的一種可怕結局?
而人類的基因深處為何存有與GN粒子密切相關的部分以致於能引發變革進化?
這一切的秘聞他們仍在探索之中……三百年前的伊奧利亞以及他的協助者們在這一切秘密之中又走到了何方?
……又見識到了何等神秘瘋狂的光景?
他們站在這裡,沉默地思考。
時光漸走,銀河若流。伽利略號逐步接近終點站廢棄的歐羅巴號。等到這個距離,歐羅巴號全身已經可以被清晰地探測。
“這是……?不明艦體與生體反應,似乎還有準變革者的腦量子波存在……?”
後者的反應太過微弱,將信將疑,但前者千真萬確。
主控室內值班的兩位面面相覷。
“立刻上報!”
一時步履匆忙,人人皆驚。
匆忙商議後,由於力天使和墮天使還在最終調試的關系,刹那決定獨自駕駛驚異能天使高達出擊。
“會不會太危險?”
有人問。
提耶利亞微笑,撫手相答:
“不用擔心,他是必勝的。”
就這樣,受造於異界思想的天使筆直地衝出凡塵,乘著XN Raiser,衝向天人的遺跡歐羅巴。
當GN粒子之流凝聚化作光輝的羽翼時,地上的天使便在利馮茲的面前顯出其平凡人的形。
刹那從高達中走出,站在其前,隨時都可以退入高達並駕駛。
他的目光純粹又平靜地放在這上一世他最大的敵人之一。
利馮茲·阿爾馬克,在上一世,組織、暗中操控聯合政府完成人類歷史前所未有的地球一統與言論管制。
如果這尚稱不上惡的話,那麽肆意動用衛星武器死兆炮消滅數以百萬計的平民,則是神人共憤的滔天大罪,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
可這一世,一切仍未發生。
那麽在變革者中也最為特異的此人到底將走向何途?
利馮茲站在歐羅巴號碎裂的端口處,他在這裡等待很久了,也終於等到了想等到的人。
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了很長一段日子,但他可以忘記全部的世界,也絕不能忘記這麽一個不同尋常的人。
量子思考者、純種變革者、Raiser、Celestial Being以及Gundam Meister。
破壞天人三百年籌謀的不可預料的突然的人。
他沒有嘗試使用任何武器指著刹那。作為變革者高超的理性清晰地告訴他,他所能便攜的一切武器恐怕都無法對眼前的人造成威脅。
“刹那·F·清英!”
一人高聲呼喊。
“利馮茲·阿爾馬克。”
一人低聲陳述。
太陽遙遠,在這裡也隻像個小小的冷星。
彼此都聽不到互相的呼喊,直至頻道被智能系統調成一道。
靜謐的太空裡,微觀的世界、無限的光影仍從宇宙大爆炸之初開始向著宇宙終結的日子前行。
“我仍然記得當初你對我的邀請。”他說,“對我而言,那是自我誕生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一天,也幾乎徹底摧毀了我。”
那時的他正走在迷惘的路上。先是被VEDA奪取身體以作為一個終端與他對話,接下來又是按照VEDA的意志拖延這人的行動。
作為高達駕駛員而為光榮、夢想與使命而死?亦或是逃離一切光榮、夢想與使命而活?
他不知道那個答案。
但眼前的人給了他一個不差的答案。
刹那沉默下來,似乎在思考是否該和眼前的人交談。看著刹那的沉默,利馮茲也就不說話,端詳並等待他。
正如同VEDA的屈服,利馮茲也並不會做無意義的抵抗。
只要反抗就會被殺死並重生,不如就現在這樣暢意自然地說自己想要說的話。
世間萬物都被木星的引力拖曳,緩緩移行。銀漢燦爛、星光不動。
突然間,借著電磁波,他聽到他說:
“那個許諾仍然有效。”
利馮茲搖搖頭,不顧邀請的許諾,只是徑直反問道:
“你真的是人類嗎?刹那·F·清英。”
這是刹那被問過太多次的問題。
他不假思索地答:
“我當然是人類。”
利馮茲繼續搖頭,抿緊嘴唇,忍住自己發笑的衝動好一會兒,才緩緩發問:
“但是你所擁有的力量讓我無法相信這一切。從人類的文明開端起到現在,我從不知道有任何人具有或能夠具有量子思考能力,更不知道已經有人在沒有GN粒子照射的情況下發生了變革,尤其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還都可以是個孩子。”
刹那微笑,講起那些準變革者們曾對他講過的話語,也是他真心認同的話語:
“確實,我並非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但我最初誕生於人類之間,亦是人類未來的可能性之一,也作為人類的一份子為人類的未來不懈奮鬥。”
“這樣、這樣……”利馮茲不作評論,倒是很開心的樣子,“為人類的幸福嗎?你兩手空空,卻想要創造未來嗎?”
刹那流暢地回答道:
“我有我的同伴、亦有我的知識與技能、更有我的Gundam,絕非孤身一人,更不是兩手空空。”
“同伴是你的嗎?知識與技能亦是你的嗎?高達就是你的嗎?”
他開始微笑,不容刹那插話並不停敘述道:
“要我說,同伴終有背離時,知識技能總有落後的日子,即使是高達也有趕不上時代的時候與不能向手無寸鐵者動手的時候,這一切不過夢幻泡影,轉瞬就會在更大的幻想與意志面前面目全非……不若公開你的力量如何?”
“我的力量?”
利馮茲笑意在擴大,與木星的大紅斑一般如同漩渦一般開始扭曲。
這個聰明的人以一步步搜集刹那的情報至今,早已得到他想要的全部。
“刹那·F·清英,我說的就是你的力量啊!不說可能的新型納米機器、也不要說你可能存在的未來姿態的高達……隻說那死者複生。
當初的瑪蕾妮與魯伊德必死無疑,但為何、為何現在他們仍然存在?其腦量子波的特征也無疑是真實的、他們的,絕非是簡單的克隆。只因為如同VEDA存取變革者的個人資料加以復活一般,你將這技術從變革者推廣到人類,作成無與倫比、前所未有的復活啊!”
他的目光越過刹那,向著反射著太陽光輝而小小的星星去了。他張開雙臂,聲音高昂且激烈,像是爆發的火山灼熱天空。
“這等奇跡代表什麽?這代表全世界的人類都會在你的面前屈膝下跪啊……只因為那無限且無法被克服的死亡恐懼!人類會像被馴養的羊群一樣順從你的意志、跟隨你的一切。從此他們只會害怕一點,那就是你將他們排除出死與新生的隊伍中呵!——”
然後他的聲音猛地沉下,如同地獄中魔鬼唏噓的輕響:
“甚至消不得這一切,只需要你簡單地利用一點點納米機器技術,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擋長生與健康的誘惑來跟隨你的腳步、成為你的擁躉。而你、一個量子思考者、一個長生不死的思考者,顯然是可以克服萬事萬物的阻力做到這一切。”
星屑若塵,繁星變幻,巨大的風暴在木星上滾動,那些粉紅色的、白色的、木色的帶子也在不停遷轉。
能天使靜默地靠在刹那的後背上,感受少年肉體的熾熱以及內心的波動。
他答:
“我絕不能這麽做。那不是出於人類自由意志的選擇,只不過是屈從於自己作為生物的需求與欲望,我決不能這麽做——我會把死者靈魂記錄,我要等待一場轟轟烈烈的覺醒,等待他們憑借他們自己的意志與我一起——同時也絕不是一種跟隨——一起找出自己的道路與未來來。那時候。這一切都會是人類的,也是我們自己的——”
利馮茲眯起了眼睛,他的笑容止住,但笑意卻顯得更深,如同夕陽下大海的落潮,無限風光皆在滅亡的前夕。
“自由……假以自由之名?那麽你可知道從古至今的人們無不是那麽許諾的?自以為是的統治者也罷,狂妄偏執的野心家、革命家們也好,他們向凡人們許諾的又是什麽?只不過是麵包、是蜂蜜、是牛奶,只不過是衣食足,只不過是有一個家、一個伴侶、一點土地與耕耘……是多麽微不足道啊!而你所能許諾的卻是永恆的健康、不敗的人生與無限的快樂啊!刹那·F·清英,這不正是你所期盼的幸福世界的樣子嗎?
你又是否知道他們就為了這麽一點麵包、蜂蜜、牛奶與衣服、房子的微小的區區所謂的‘福利’,他們就會放棄他們勞動真正巨大的價值,放棄變革世界的企圖,甘心於現在被蒙蔽、被壓榨、甘心被剝削的生活,然後在那些人的帶領下,將你視作惡魔,來反抗你一心的解放嗎?”
伽利略號離這裡還有一長段的距離,但已經可以看出大致模樣。
宇宙無限的空曠,於此遠離一切人類的聚集地的歐羅巴號遺跡之上,過去的模擬的變革者對話未來的純種的變革者。
“他們所做的,他們還不懂。我也絕非是至善的解放者,我所做的也可能並非最好的道路。何況在人們中,亦存在非凡的洞識者……他們的所作所為或許是更好的。既然如此……唯有依靠紛爭來決定彼此的高下之分,而你又能憑什麽對這一切大發厥詞?”
“非凡的洞識者、非凡的洞識者……莫非你隻指望那少少的偉人們或者你自己親手培養的所謂的覺悟者理解你的道路,就像曾經天人的創立一樣,而對那些數十億的民眾棄之若履嗎?這些人就是活該,只能被他人的話語迷惑,被他人引誘到與你相爭並落入靈魂記錄的下場嗎?”
不止是對刹那,仿佛也是對伊奧利亞憤慨地狂呼。
“我也只是平凡的人類。或許很多人確實像孩子一般,陷入短暫的無知、不具備足夠的判斷力的窘境中,但……”
還沒等刹那說完,利馮茲任由自己心中的激流打斷他的話,繼續高聲問:
“好、好,你的意思是相信人類的可能性……是嗎?真是三流劇本中無知的妄言。但我也願意相信這點,既然你站在我的面前,大放自己只是平凡人類的誑語,那麽我也只能相信……這樣,我們來講講紛爭吧?紛爭、紛爭,我當初也聽你說紛爭的道理許久了,刹那·F·清英,我一直在思考紛爭,直到把當初庫爾吉斯內戰調查得一清二楚,才發現你到底幹了些什麽!既然你想要用紛爭決定道路的對錯, 你為何不在人生的紛爭之中不停地再演惡兆作戰中的奇跡呢?這是你做過的事情,總不能有什麽心理負擔吧?”
刹那的面色一變,並不好看。
惡兆作戰時的不得已即使放在他二度人生之中,也是他最不好的記憶與抉擇之一。
“倘若我沒有猜錯……在惡兆作戰時,正是你讓那架神秘的高達推動太空恐怖組織的飛船降落大地!”
看到刹那的臉色變化,利馮茲伸出他的右手指向刹那,左手則穿過繁星指著遙遠的地球。
他的目光則在兩者間不停來回:
“高達不正是你達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嗎?能天使也罷,還是那神秘的高達也罷。那麽你為何不用那神秘的高達懸在地球之上,作為一個達摩克利斯之劍、不、是全能的主宰一般!然後不停地將那些隕石也好、飛船也好、甚至是太空殖民地也好,去推落到那些大地上!比天人原計劃的無差別武力介入更為徹底,來震懾那些不知所謂的凡人們並來保衛你的同伴!”
他鼓起太空服動力,往前浮遊幾步,直到更接近刹那的位置上。
那雙金色的眸子沒入刹那墨黑的雙瞳中:
“當然你不需要投到人們的頭頂,僅僅需要投到大海裡、或者無人深林中、或者那些恐怖分子聚集地上……只需無法反抗,只是展示,只要人類找不到來源出處,只要這份神罰神怒在支持你!既然你不想親手創造超越生死、解決一切需求與欲望的奇跡,那麽何不用製裁一切的神秘的神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