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傾城和陳白趕到海灘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漁村的人都開始出海捕魚了，只有孩子們在海邊，人手一隻小簍子，拾撿那些被海浪衝刷到岸上的魚蝦蟹。

　　人是最為生存力強的動物，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孩子們嫻熟地把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年幼的海洋動物放進框裡，比較著大小，興衝衝準備各回各家，當然，還有一部分孩子，正圍著一個坐在海邊的老人嘰嘰喳喳。

　　環視海灘，最顯眼的就是那個被孩子圍在一起，獨自癡癡望著海面發著呆的老人。

　　他手裡握著一條大紅鑲金線的袈裟，嵌著佛教七寶的各色珠串，本該看起來華貴無比，只是那袈裟又是被海水打濕，又皺成一團，已經失去了本有的光彩。

　　孩子們圍著老人，有人摸著他的光頭，有人扯了幾下他的袈裟，最後他們斷定這是個得了老年癡呆的空巢老人迷路了。

　　陳白衝上前，對著幾個小孩做了個鬼臉，試圖打成一團，“你們有沒有人看到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哥哥跟這個老爺爺一起來的，那小哥哥可能沒穿衣服。”

　　漁村的孩子並不很高興理睬外人，只是其中一個扎著一對羊角辮的小女孩對著陳白看了一眼，“哥哥，你說的那個小哥哥是你朋友嗎?”

　　陳白一陣激動，“對，對對！”

　　羊角辮對著陳白刮了刮臉，“你下次告訴他，不穿衣服亂跑很羞羞！好朋友要說實話的。”說完，她轉身就跑了，似乎並不知道張一穹的去向。

　　陳白一臉懵看著幾個小孩子跑遠了。

　　轉身，聞人傾城已經走到了正一的面前。

　　聞人傾城走到哪裡都能自成風景，要是在她腳下放一片巨大的貝殼，她就能重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之誕生。

　　來的路上，她已經將這個海灘的過往講給陳白聽過了:

　　當年，張一穹的父親逃離之後，在附近的沿海漁村停留，他沒有再化龍，而是保持人形，藏匿了氣息。仗著面容英俊，蠱惑了不少無知天真的漁家女，借著她們的身體采陰補陽，恢復身體。

　　身體剛剛好，他就化龍入海，再沒有出現過。

　　只是誰也沒料到，人龍交合，居然有了孩子，其中一個村婦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半龍半人的嬰孩。

　　那個孩子就是張一穹，他隨著母親一起在漁村長大。

　　因為未婚先孕，又因為張一穹滿臉鱗片，他一直被村裡人欺負，不是稱他野種雜種，就是直接說他是怪物妖物。

　　小孩子見了面也會說他是沒爸爸的野孩子，有爹生，沒娘養，他的娘不要臉才生了他。

　　張一穹被全村人欺負，恨極了他們，但是他的母親一直說，這是因為張一穹特別。他要學會善良，以德報怨，這樣總有一天會有什麽補償給他。

　　張一穹就一直默默地忍了，只是他的善良和忍讓並沒有什麽用，村民變本加厲。

　　一次被欺負得慘了，他噴出的龍息毀了一片魚塘，毒死了裡面所有的魚。

　　那是張一穹第一次使用超越人類所知的力量，他嚇傻了，逃回了家。留下其他村民忌憚看著他的背影。

　　當夜算是個月黑風高殺人夜，村民們偷偷圍上來，殺了張一穹的媽，又想殺張一穹。

　　張一穹聽著母親臨死的遺言，叫他往海邊跑，於是逃到了海邊，被團團圍了起來。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而村民也有不少被龍息毒氣傷到的。

　　就在那時，

被龍息吸引而去的聞人傾城帶著正一出現，救了他。　　“他那時候只有九歲吧，大概。倒在我面前，叫我救他，”聞人傾城輕輕道，俯下身，平視著神情呆滯的老人，“正一，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光景嗎?你抱起奄奄一息的張一穹，說孩子無辜，不該受此劫難。”

　　正一恍惚間聽到聞人傾城的聲音，微微一顫，隨即起身，“徒兒……徒兒一時鬼迷心竅，我只是……受不了他流著那條惡龍的血，卻又什麽都有的比我多。我真的不甘……”

　　欲望令人貪婪，忌妒使人醜惡。

　　明知道的道理，卻做不到心態平和。

　　人可以很聰明，也可以很笨。

　　聞人傾城手指再袈裟上摸索片刻，淡淡道，“是啊，尤其是，再見到當初本屬於完顏家的收藏的寶物，更會感慨人世間的坎坷滄桑，重新勾起你對啖蠍龍的仇恨。是不是?”

　　正一微微僵住，片刻後低頭道，“什麽也瞞不過師父。”

　　聽到這裡，陳白算明白了，張一穹那個便宜老爹和正一這個倒霉和尚當年過節很深，原本正一初遇張一穹看這孩子過得也不怎地，心理平衡了，師兄師弟忘年之交倒也相處得還可以， 可是張一穹修行天賦太高引發他各種眼熱，前陣子遇到了多年前的舊物，又一次忍不住想到了新仇舊恨，這才借著替張一穹誦經壓製心神的借口，惡整了張一穹一頓。

　　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古人誠不欺我。

　　陳白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望著正一道，“老伯，你被仇恨蒙了太久的眼睛了。講真，張一穹這廝雖然又敗家又潔癖除了臉好看點幾乎啥優點也沒有，但他人就是特別講義氣重感情，你把這麽個師弟弄丟了多虧?”

　　正一愣愣地不說話，又見聞人傾城已經起身，雙手合十道，“師弟剛剛已經化龍回到海裡去了，他說心中有雜念，已經沒辦法再跟隨師父修行了。至於我，師父當年賜我法號正一，是要我謹守正念，始終如一。可是徒兒心生惡念，自知沒有資格再隨師父修行了，願受任何責罰。即使被逐出師門，也毫無怨言。”

　　老人跪在海灘裡，大冬天的，連發抖也不敢，讓人看著也覺得心生惻隱。

　　“我說了，我不是你的師父，罰你或是逐出師門，是本體該做的決定。張一穹既然回了海裡，應該是如魚得水。有緣自會再見，你沒殺了他，也無需以命償命。天冷，水裡跪著傷關節，你早點回去吧。”聞人傾城起身，拉著陳白離開，留下跪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正一。

　　“師……師父……”正一愣在原地，望著聞人傾城和陳白並肩離去。

　　這可不是昆侖雪峰的規矩。

　　她和那個自己熟悉的聞人傾城，的確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