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緣滅。

　　潮起潮落。

　　海浪千層疊起，水卷著泥沙和蝦米雜魚，反覆拍打著岸邊。

　　凌晨三四點。

　　張一穹化作了人形走在遍布沙礫的岸邊，身後拖著一個半死的光頭老和尚，走在晨曦微亮的海灘。

　　這是一個不知名的小漁村，天光尚未破曉，萬籟俱寂，安靜祥和到令人心生一股安逸。

　　張一穹化龍時衣服全都撐破了，變回人時衣不蔽體，左思右想，從正一懷裡掏出了袈裟系在了腰間。

　　袈裟上用金線暗暗鏽了佛文，鑲著蜜蠟硨磲等，在晨曦微光之下，璀璨生輝。隨著人身體活動，動靜之間，流光無限。

　　講真，相當的騷氣。

　　正一用一種接近死不瞑目的語氣含恨道，“你和你老子，真是親父子……那……那可是相傳太宗賜給玄裝法師取經的錦斕袈裟！”

　　錦斕袈裟當年在西遊記裡可是大寫特寫了一回合的寶物，水火不侵，可以防身驅祟，金池長老為了這寶貝差點放火燒死唐僧，不過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後(防止有人說我水文，這一段詳細請度娘。)

　　雖然是故事情節，不過沒想到居然是真實存在的寶物。

　　當然，就算是這樣，張一穹也沒正眼瞧著正一，望著海邊隱約出現的紅日，面露嘲諷之色，“身外之物罷了，佛教高僧，看不穿這點虛名?”

　　說完，他刻意把袈裟系得更緊，還打了個死結，防走光。

　　正一來不及發怒，張一穹一屁股坐下，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勢悠閑坐下，隨著那袈裟沾上了泥土灰塵，正一有種心臟爆裂的感覺。

　　他就是為了不讓袈裟淌水，把聞人傾城賜給他的避水珠借給陳白，一路被張一穹抓走，顧不得其他，就是死命護著袈裟，結果到了這海灘來，還是沒逃過被張一穹當海灘褲穿的命運。

　　誰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的，他張一穹就和老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長得就邪氣凜然還老喜歡霍霍珠寶首飾！

　　什麽值錢糟蹋什麽！

　　張一穹吹著海風，一臉愜意，也不管正一在想什麽，自顧自感受著朝陽初升的溫暖。

　　“好久沒一起看過日出了，師兄，教教我這條惡龍如何參悟佛道唄?我最近特別迷茫，還特別暴躁。你是得道高僧，給我講講怎麽壓著脾氣不發火吧?”

　　正一冷哼一聲，並不作聲。

　　張一穹雙手支著頭，悠哉道，“我就是不明白，小時候對我各種關照如父的大師兄，為什麽痛恨我至此?原本我以為是師父下的令，要我受穿骨之刑，可是看到她神情的時，雖然師父沒有解釋，但我一下就明白了，是你的意思。”

　　正一打了個寒顫——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這會兒的風太冷，他被張一穹一路拖行，這會兒身上早就濕透了，到底一個老年人承受不住。

　　雖然看著只有七八十歲，但相較於真實的百余歲高齡，他這身子骨已經很能扛了。

　　張一穹看了看沒好氣的正一，一陣恍惚。

　　他隨手拾起一塊貝殼，像個孩子一樣，在海灘上寫寫畫畫，一邊緩緩說道，

　　“我記得，當年，也是在這個海灘，被村子裡的人追殺——他們剛剛殺了我媽，還要殺掉我。

　　“那時候我幾歲來著?8歲?9歲?肯定不到10歲吧……

　　“我隻記得自己當時恨透了全世界的人類，覺得看到什麽都是黑暗的，今後的人生只有恐懼和仇恨，一心想著哪怕跪在地上吃草，

也要吃飽了，然後化成龍形，一口氣把他們都毒死。　　“也是這麽個時間點吧，天快亮的時候，師兄你跟著師父從天而降，救下了馬上就要被殺掉的我。

　　“那時候沒有燈光，太陽照在師兄你的禿頭上，你看著比師父都耀眼……”

　　正一就著清澈凜冽的寒風深呼吸了一口氣，低聲罵了一句，“阿彌陀佛，去你媽的。”

　　習慣了正一總是端然持重的樣子，不意他忽然之間開了髒口，張一穹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情好了許多。

　　伸了伸懶腰，張一穹道，“大師兄，師父不在的時候，你像父親一樣照顧我，即使在我學有所成之後，你還是會幫我製丹藥符文，很多次，我都是靠著師兄你做的咒符僥幸保了一命、我真的不明白，你如果恨我恨到恨不得把我挫骨揚灰，為什麽還要幫助我?”

　　他是真的困惑，也有些許的傷感。

　　對於成年後日漸刀槍不入的張一穹來說，除了陳白塞在沙發下一個禮拜沒洗的襪子，已經很久沒什麽東西能讓他這麽困惑的了。

　　正一歪著頭看了看張一穹， 冷哼一聲，“是啊，我為何要幫你?我明明恨你恨得要死。你的父親，堂而皇之闖到我的家裡，毀了我的宅院和人生。最後他逍遙法外，而我從貴公子淪為乞丐，行乞度日，遭人恥笑，顛沛流離。如果不是師父救了我，我應該已經潦倒喪命於街頭，被和高門大戶的廚余垃圾一起送去清理了。”

　　張一穹沉默不語，他微微低下了頭。

　　正一斜眼睨了張一穹一眼，隨後自嘲一笑。

　　“那天在這個海灘看見你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你，半龍半人，狼狽跌倒在海灘邊，像個癡兒殘障一樣看著我和師父，我最狼狽不堪的時候，也就只是這樣。得知你是那惡龍之後，卻也恨不起來。

　　“只是……

　　“只是隨後一並入了師門，我遲遲未曾勘破的境地，你輕易在26歲時就到達了。自你二十六歲心如止水，悟到了止顏術，而我，垂垂老矣，在78歲那年才參悟，而後，修行再次停滯不前，你說，一個殘破的身體，還能活多久?能不能撐到我學會返老還童之術?”

　　正一漸漸有些迷茫，他望著旭日東升，“你知道師父誇讚你天賦絕佳的時候，我有多無地自容?我已經放下仇恨轉去清修，為什麽還是被你們龍族逼到無地自處?我和你們沒有任何過節……師父給我起名正一，正者，心也。可是有你這仇人之子，處處勝我一籌，叫我怎麽心術正下去?”

　　張一穹望著天際漸亮，笑容有些苦澀，“你我有何區別?不過都是執著妄念之下，迷失自我的人罷了。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