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揚的好奇攀到了極點,不只是畢達呼,身側的那個安和栩目光熾烈,仿佛許久許久之前便已知曉自己。
畢達呼道:“非我等故意兜圈子,實是古主司你開門立時見山,不由我等解釋。”
這下,古揚當真有些忍耐不得了,“望殿下直言。”
“請隨我來。”
四人走過長廊,古揚心念閃動,但遲遲想不出眾人此態是何緣由,自己為何會在這些人心中有這般“分量”?
此地似是一間書房,安和栩與赤流飆守在外面。
書房頗為敞闊,就在那後壁之前,置著一個深褐色的木台,其上赫然陳列著——
一艘戰船的模型!
但見此船,通體熒黑,九桅十二風帆,左右十六座石機,前端如箭、船體狹長、三層如梯狀。
鮮有失態的古揚,這一刻竟然不能自持,“這不可能!”
他快步來到戰船前,望著那幽黑風帆上碩大的“揚”字,那些塵封不應掀起的過往,像刀子一樣刺進腦海。
那是大災的前十天?前二十天?古揚已記不清,但當初之言、字字如血。
“老七,你看這圖紙,我們的‘黑娘娘’就要不遠了!”
“且不說不遠是多遠,本帥什麽時候說它叫黑娘娘了?簡直土得要命!”
“好好!那你說叫什麽?”
“嗯……叫黑太歲吧。”
“太歲不正是土裡的嗎……哎,你幹嘛這麽盯著我!”
“你多用點心,我們和奇珍島早晚一戰,如果我們的黑太歲大放光彩,本帥到時候送你一船浪踏九霄!”
“你不吹牛會死?先說說你喝過浪踏九霄嗎?”
“總之呢,這一次不容有失,你是本帥的首席船匠,要是輸給其他人,你就給我醉死在這裡吧!”
“跟你在一起哪天不醉,你這威脅簡直是俸祿啊!”
古揚強行將自己從回憶中抽回,“他,在哪?”
不曾想,古揚這沉聲之語,換來的卻是長久的沉默,屋中氣氛也凝定下來,而古揚此態,也讓畢達呼唏噓不已。
“十一年前,我在西境巡防,救助了一位重傷之人。此人不知經歷了多久的追殺,新傷覆舊疤,好在他終於活了下來。”畢達呼回憶道,“但他傷勢過重,喪失行動能力。”
“此後四五年的時間裡,他一直委托我尋找一個人,並向我提供了許多有關那人的信息。”畢達呼指著一個匣子,“都在這裡了。”言畢,畢達呼走到了書房的另一側,打開櫃子探出一個青壺,旋即坐下慢飲起來。
古揚袖中的手指一遍遍劃動起來,這一次竟是不能控制,手指狂亂得像在掙脫的雞爪。強自讓自己平靜,平靜得感受不到呼吸,終於他打開了那個匣子。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是十幾張畫像。
有一幅,一人一馬,馬上青年手持雙鸞銀槍,颯紅披風、纓盔銀甲,馬身覆鎧、馬頭罩盔。青年銀槍趨前,披風獵獵,好似陣前對敵。
有一幅,背後是茫然的海疆,青年執著一面令旗,站在最高的戰船上。
有一幅,是輕衣開懷的青年,他端著酒樽喜笑顏開,似是打了勝仗,又似得見知音。
還有幾幅,畫著湖泊、長亭、峽谷、山道。
“天熙呀,這裡是大雍的山川,你畫著一遍又一遍的望月湖、一個又一個遮月亭,誰人識得、誰人識得啊!”
而更多的是一幅幅頭像,有平常的神態,
有酒後的神態,有思索的神態,也有調侃的神態。 匣子底,一張對折的紙安然鋪在那裡——
“吾主吾弟揚:蒼茫海域不曾斬殺於我,你亦應顧命無虞,奈何長天隻予我五年性命,不知你遇何所、不知可曾開懷。熙苦尋無果,惟當年所諾黑太歲,不負你我所牽。當年之仇似海,怎奈熙知海無盡頭,復仇便如填海,吾弟聰穎無右,望好生思量、珍重再珍重。”
這一刻,古揚出奇地平靜。
“大炎世子,瀟逸超群,可窺你一時風采。你若可見此信,熙便心安之至。終不見黑太歲馳騁江海,終不複故人遊目山川。若得來世,願再主從一生,願再海酒闊言,即便再遇逃殺,便來世複來世!”
即便再遇逃殺,便來世複來世!
眼角清澈,終是有淚無聲而下。
捏了眼角,再看手指,竟是殷紅一片。
從不流淚,流的卻是血淚。
應該是玲瓏血心要發作了吧。
手指搓了搓,血很快凝乾,那圓滑的觸感下,仿佛可以照見自己的面目。
古揚想大笑,又想大哭,但他又發覺自己根本沒有了放肆的衝動,這種情緒早已被自己抹殺。
古揚凝定的背影,再一次成全了畢達呼的願念,只有眼前的寧靜——哪怕是死一般的靜寂——才最符合他期待的古揚。
“當今大雍,擅水師的只有瀟國與樾國,防備著南嶼,這艘戰船卻足以領先它們數百年。”畢達呼道,“我之所以願意與古主司偕行,只因你之所念不在大雍更不在洛國。”
古揚緩緩回身,雖已拭乾血淚,但仍讓畢達呼覺出莫名的腥烈。更重要的是,一語不發的古揚帶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壓迫,眼前這個衣單體痩的人似有無窮大的能量,他的眼睛藏著無數秘密,無數他人的秘密。
畢達呼似乎明白了“天熙”關乎此人的心境,迫得他不得不再次開口,“五年時間,他與我所述甚多,古主司當年絕代風華,你是一個足以改變時局的人,大王旗已然備好,且看你如何捭闔。”
……
入夜,風林兒走進了書房。
見他扭扭捏捏要從袖中掏出什麽,怎奈折騰了半天,古揚也不給他台階下。
風林兒看得出來古揚心情極差,但他乃是受命而來,事事不能決斷,隻好拿出那顆指肚大小的紅色藥丸。
“主司,這是毒藥還是解藥呀?”
見古揚不語,風林兒又道:“我覺得是毒藥。”
“怎麽說?”
“解藥是把性命交給別人,而毒藥是交給自己,依林兒的觀察,主司是絕然不會被他人左右的。”
古揚將那紅色藥丸吞下,“你何時見過吞毒藥如此痛快的人?”
風林兒撓著頭,頓時有些糊塗了,“主司,林兒最近總遇到很多想不通的事,有的先生告訴我善惡好壞不足以區分人,有的先生卻說無論任何時代總有善惡好壞,對我來說就如這枚藥丸一樣困惑。”
古揚看著風林兒,“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會講道理的人,他們非常擅於總結,總結出許多他們所謂的歧途,然後在不同的人身上發出告誡,仿佛世上只有正道與歧途。”
風林兒重重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可再聽到這樣的矛盾的事情,林兒該怎麽辦?”
“打得過就堵上他的嘴,打不過就捂住自己的耳朵。”
“主司,我覺得你一定是一個故事特別多的人,而且經歷過巨大的風浪,這才使你喜怒不行於色。”風林兒忽然湊上前來,“但我知道,你是見過真正世界的人,有著讓人驚歎的過往。”
古揚哂笑,他這麽大年紀怎麽懂得“風浪”“過往”“不行於色”,但這孩子確實聰明,他用自己的語境來問別人想讓他問的東西。
“林兒,你要練就一種本領,就是眼下這種情形,千萬不要讓對方覺得你心虛。”
“我……”
“不過你也應有不少故事。”古揚起身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正堪盈手握的雕像。此雕米黃之色,一個小姑娘做著追逐之態,面露欣愉,頗為嬌俏。
“哇!”風林兒雙目直勾,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方才接過這雕像,“像!太像了!主司,你簡直就是小燕姐姐的再生父母啊!”
古揚就當這是在誇自己了。
看風林兒的神態,握著怕化了,捧著怕跑了,揣著怕掉了,可比他那些木城兵法珍貴多了。
此物一出,風林兒早把接下來要問什麽拋到九霄,連聲招呼都不打,碎步如啄米跑出自賞去了。
書房靜寂,更添淆亂,不得不說,把風林兒安在自己身邊是一步高棋,現今又讓風林兒來送解藥,透著眾多層面的“提醒”。
但古揚卻無絲毫罅隙牽絆於此,一場從他來到大雍最激烈、最重要的對決已然箭在弦上。
當然,也最精彩。
……
三日後的夜晚,步彩樓來到了書房。
他接過古揚的兩個布囊,其內放著兩封書信,步彩樓本以為自己只是送信之人,奇的是古揚卻讓他當面一看。
這兩封信,一封給青蒼沚,一封給明夕堂,步彩樓看後不由滿目驚詫。
“老七,莫說他們這樣的老牌殺手,但凡有點實力的殺手也絕不會答應扛旗之事。”
“按照我的推斷,柴珠找這些人為的正是此事。他們本是放不下身份,但柴珠以身份相迫,正好免去我們的口舌。既然可以屈尊扛旗,為誰扛反而不那麽重要了。”
步彩樓神色微動,“但你信中所書實在匪夷所思,你真有證據?”
“沒有。”
“沒有?”
“所以才要讓你明白信中內容,不得已時,試試你的辦法。”
步彩樓一愕,“不是打不過他們,只是這裡和過去太不一樣了,人心算計真的很可怕。”
“俠客,什麽人都打的過,才是最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