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醉流連那一晚過後,為了殺一殺纓紅的綠夫情結,陳利挑起了單方面冷戰,借著給曲靈裳教授曲藝的由頭,成天流連坊肆,夜不歸宿,或者去碼頭找薛家的商船,反正戲班子裡是見不著他人了。
豔陽午後,蟬聲慵懶。醉流連三樓雅築,香爐煙嫋。長長的案幾上,書畫、筆墨、茶點,古色古香,曲靈裳幾人正跟陳利說這七夕大比的事。
秋如雁給陳利斟上茶道:“此次七夕文會分書、畫、曲三項比試,由鄴王府柴小公爺、知府盧大人以及葛文泓葛老主持,比試題目依次為‘入木三分’、‘妙筆生花’以及‘聲淚俱下’。”
“哦?這又是什麽說法?”陳利吃著茶點,聽她們瞎掰。
秋如雁道:“入木三分,指的是書法的蒼勁力道,比拚的不只是書法本身的優美,更考驗用筆者力透紙背的勁力。女兒家天生力微,對此一道甚不熟稔,難度極大,但聽聞那水凌薇已可力透十紙,確是難以應對。”
陳利將信將疑的拿起筆,在紙上塗鴉了幾筆,一數,才透過三張,尷尬的一笑帶過。
秋如雁繼續說:“未經久習,尋常人不過三四紙之力,而我們三姐妹中,以月憐文辭書法最佳,但也不過六紙之功,相去甚遠,所以請來高大哥指導。為了速成蒼勁筆力,高大哥令月憐每日負重數十斤,析柴三百斤,公子開窗一探便知。”
陳利支開窗格子,往下一探,酒樓的後院,果然有個穿絲綢的女子在砍柴,陳利看著都快笑了:“這麽不會憐香惜玉,這是哪門子老師,阿笑,聽說還是你推薦的?”
柳笑儂閑得無聊,自己跟自己下棋:“在老高眼裡,隻有人畜之分,沒有男女之分,所以才叫他和尚嘛~~”
“還是你們會玩。”陳利繼續問道:“那這個‘妙筆生花’又是什麽說法?”
秋如雁解釋道:“妙筆生花,顧名思義,考驗的正是畫師的丹青技巧,勝負標準自然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考慮到文會選在七夕,出於應題應景,我和柳公子商議,決定就以‘花’為題,做一幅寬長十尺的百花爭豔圖,名曰‘一丈紅’。隻是如雁力有不逮,尚且勉強應對,還不得柳公子丹青神韻,尚需多加勤練。”
陳利點點頭,不論好歹,總算是有法子應對:“照這麽說,那‘聲淚俱下’,就是彈出來的曲子,能催人落淚,感人肺腑?”
“正如公子所言,煽人淚,動人情,至淒至涼,哀訴衷腸,可惜靈裳生性活潑,哀曲不甚擅長,需得用奇,方有機會。”
曲靈裳接著秋如雁的話說:“年前去京師探親,倒是向妙音姐姐學來奚琴,奚琴音色淒離婉轉,尤擅哀樂,倘若用之文會,倒也切題,而且在江寧也是稀罕物事,想必那水凌薇也不會操使……”說到這兒,她又忍不住歎氣:“隻是這奚琴出來不過兩三年景,並沒有多少曲目,前陣子聽燕伍班的《青天曲》,竟能靈活操使奚琴,所以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這奚琴就是二胡,陳利摸著下巴思量,印象中二胡煽情起來,確實很有分量,他問柳笑儂:“你覺得奚琴靠譜嗎?”
柳笑儂笑道:“我能有什麽意見,現在就是沒合適的曲子。”
陳利看他事不關己的模樣,真想扁他一頓。自己流行歌聽不少,但古樂曲就不多了,哪怕有搜索器,這一首首翻起來,也不知要找到什麽時候。
他突然問道:“那個水凌薇真有那麽大本事?你們誰跟我說說這人的背景。
”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如果對方就是半桶水,那他隨便劃劃水就過關了,可秋如雁的回應,可讓他一點高興不起來。
“傳聞水姑娘是汴京人氏,本為官家千金,家道中落後,收入教坊司,後輾轉至青樓。五年前江寧登場,便豔驚全城,連奪五屆花魁,風頭無兩。她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曲藝也頗有見地,江寧的才子貴胄,對她趨之若鶩,據說有官衙內出萬金贖身,也未償所願,算得上我們江寧的頭牌伶人。”
“如雁姐你捧她臭腳做什麽。”曲靈裳從內室抱出來奚琴,聽到秋如雁的話很是不滿,“那女人矯揉做作,淨會裝腔作勢,還自比魏晉謝道韞,本朝蘇太傅,真是笑掉大牙。遠的不說京師潘礬二樓,就是錢塘的樓梳雨,也比她有品性,她就是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真不知道那些王孫公子眼睛長哪兒去了,會去捧這種勢利女。”
陳利聽了燦燦笑道:“你還別說,光聽這酒樓名字,人家就比你們高一個台階。你看你們酒樓門匾上寫的是:莫道不消魂,此處醉流連,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青樓嗎。再聽聽人家的:會結五湖凌雲客,江山一笑煙雨遙,你說這有的比嗎。”
“陳小二,你哪頭的!”
曲靈裳急的跳腳了,其他人也都看樂了。這時,外頭走廊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們。
“少爺少爺,老爺急著找你呢!”眾人定睛一看,是柳笑儂的書童廖嘰來找他。
柳笑儂輕搖紙扇,毫不在意:“你就說我回錢塘了,這幾天都不在。”
“別鬧了少爺,這幾天你在戲班胡鬧的事兒,我都沒跟老爺說,但你也不能為了女人,連爹也不要了吧。”
“你怎麽說話呢。”
“少爺,你不想經營酒樓,就跟老爺直說嘛,老是為難我們這些下人給你打掩護,穿幫一次,就是一百家棍,我這屁股可還沒長好呢,如果老爺問起來,別怪廖嘰我嘴大。”
柳笑儂氣的說不出話來,直把眼睛瞪的像銅鈴一樣大,但最後,還是泄了氣般的妥協了,老老實實回去跟老爺子周旋。
他前腳剛走,陳利眼珠子一轉,拉過來秋如雁套話:“秋姑娘,阿笑為什麽要管你這事,總不至於貪圖你這幾個學費錢吧。”
秋如雁咦了一聲,很是驚訝:“陳公子不知道嗎,秋闈馬上就要到了,柳郎君因為祖輩恩怨,不能應試科考,隻有王公權貴上書特薦,才有機會破例。眾所周知,鄴王府下月籌辦九州畫宴,邀集畫壇名手,柳郎君也在受邀之列,隻是畫宴當天必是貴客如雲,名流成川,柳郎君商賈出身,人微言輕,怕是沒有機會單獨陳情。正巧,這畫宴前的七夕文會,有柴小公爺出席公證,柳郎君想為醉流連博得頭彩,立下美名,借此結識柴小公爺,方可陳情訴告。”
原來是這麽回事,看那小子成天浪蕩不羈的,沒想到還有這出。
陳利正出著神兒,忽然底下一聲女子的嬌呼,打斷了思緒。他支開窗格子一探,正是後院劈柴的江月憐出了狀況。可憐的月憐姑娘,本該在深閨繡花,卻出來給人劈柴,那雙纖纖玉手,已經布滿了水泡,還扭傷了肩關節,陳利下去勸她歇一歇,小姑娘倒是倔強。
“不行,這幾天高大哥都會來看,劈不夠柴,就不教功課。”
陳利也是受夠這幫妮子了,奪過她的柴斧:“我給你收尾,一邊歇著去。”
“這怎麽行?”
“我說行就行,你要真傷了哪兒,比不了試還不更糟。”
“好……好吧。”
或許覺得陳利說的有道理,江月憐乖巧的坐在角落,捏著扭傷的關節,肩部傳來的陣陣鈍痛,疼的她眉頭直打結。就這時,一個紅衫女子貓著身子探進來,正巧被她瞧見。
“纓紅姑……”
“噓~~”
纓紅做著噤聲的手勢,提著小裙,躡手躡腳的繞到陳利背後,把手上提著的半隻燒鴨,湊近了去,濃鬱的香味,慢慢竄到陳利鼻子裡,他吸了吸鼻子,卻是沒回頭。
“你來幹什麽。”
“不錯嘛,都會聽腳步聲了。”纓紅也不再作怪,拖了張板凳坐他跟前,“不是給人教琴麽,怎麽當起樵夫來了。”
“說吧,什麽事。”
“還生氣呢,我都來賠禮道歉了,常記的酒燒鴨,香不香?”
陳利不理會,繼續劈柴。
“相公~~別生氣了好不好?”
陳利抬頭看了眼她:“這還差不多。”
他難得從纓紅嘴上佔點便宜,接過她的烤鴨啃了起來:“說吧,找我什麽事,戲班最近可沒我的活。”
“沒事就不能找你啊。”纓紅咯咯的笑了陣兒,眼睛無意間掃到牆上的一幅怪畫,奇道:“你倒是挺無聊的,還在牆上畫夜叉。”
身旁雞圈邊的山牆上,畫著一幅鬥大的夜叉像,青面獠牙,凶煞悚然。
陳利當然沒那麽無聊,轉頭問江月憐,可她居然也不知道:“我也是前天才發現的,可能是有人惡作劇吧,不過這兩天媽媽臉色不大好,一直念叨著神魔鬼怪, 說要請人來辟邪。”
纓紅在雞圈前蹲了下來,發現一株野長出來的小植株,摸了摸,蹙起了眉頭。
“你蹲那兒看什麽呢,趕緊過來幫我砍柴,我一隻手忙不過來。”
纓紅聽了又氣又笑,正想說他幾句,忽然後院進來一個魁梧壯漢,把被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黑漢滿臉絡腮,臉上燙疤,一雙暮氣沉沉的死魚眼,把所有的表情,似乎都熔煉成了一張僵硬的撲克臉,要不是穿著漿洗乾淨的大灰袍,還以為是一尊廟堂的石像杵在了那兒。
角落裡的江月憐看到他,立馬跑了過去:“高大哥~~”眼裡都是迷妹的崇拜和敬仰。
男子名為高鴻漸,錢塘彰縣人,三十多歲,正值壯年,可滿臉的絡腮,不修邊幅的每一處拾到,讓周遭的氛圍都變得死氣沉沉起來。
陳利放下斧子打了個招呼,看不出來這種黑漢還這麽有市場,有空可以跟他交流一下撩妹的心得。不過對面看過來的眼神,就不太友善了。
“這是月憐的功課,你今天可以幫助她解決,但明天不能幫助她上台。”
他的聲音沙啞中帶著鎮靜,似是隻是在陳述客觀的事實,聽不出半分的喜怒與哀樂,但從語意邏輯上判斷,確實含有著對於他人橫加乾預的不滿。
眼看,一場嘴仗在所難免,可突然,酒樓大堂傳來一陣“乒鈴哐啷――”的碟摔瓷碎聲,還有女眷們刺耳的尖叫。
“來人啊,出人命了――”
幾人面面相覷,暫時放下爭執,出去查看情況。